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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●叢話十一 【 上】  書學

  鐘鼎文

  小篆

  隸書

  書法分南北宗

  六朝人書

  唐人書

  宋四家書

  趙松雪

  總論

  ○鐘鼎文

  三代已有文字,而今不傳,所傳者惟大禹岣嶁山碑、比干銅槃銘、周宣王石鼓文、穆王壇山刻石、孔子延陵十字碑及詛楚文之類,前人有信之,有疑之。即如薛尚功鐘鼎欵識刻本載有夏琱戈鈎帶銘及商器各種欵識,余亦未敢信也。惟周鐘周鼎及尊彝壼爵卣鬲斚觶觚敦簠簋盉甗匜盤之文,尚有可據,雖後世亦有依式仿造者,而其銘文之古奧,字畫之精嚴,決非後人所能偽作。故讀書者當先讀六經為文章之源流,講篆、隸者當先考鐘鼎文為書法之源流也。

  ○小篆

  學篆書者當以秦相李斯為正宗,所謂小篆是也。惜所傳石刻惟有泰山二十九字及琅邪臺刻石十二行而已。自程邈一變小篆而為隸書,篆學漸廢。蓋篆體圓,有轉無折,隸體方,有折無轉,絕然相反。今人有認漢器款識印章及五鳳題字、三公山碑為篆書者,誤矣。觀徐鼎臣所模繹山、會稽、碣石諸刻,尚得秦相三昧,而唐之李少溫、宋之夢瑛、張有、元之周伯琦、明之趙宧光,愈寫愈遠矣。本朝王虛舟吏部頗負篆書之名,既非秦非漢,亦非唐非宋,且既寫篆書,而不用說文,學者譏之。近時錢獻之別駕亦通是學,其書本宗少溫,實可突過吏部。老年病廢,以左手作書,難于宛轉,遂將鐘鼎文、石鼓文及秦漢銅器款識、漢碑題額各體參雜其中,忽圓忽方,似篆似隸,亦如鄭板橋將篆、隸、行、草鑄成一鑪,不可以為訓也。惟孫淵如觀察守定舊法,當為善學者,微嫌取不高,為夢瑛所囿耳。獻之之後若洪稚存編修、萬廉山司馬、嚴鐵橋孝廉及鄧石如、吴山子俱稱善手,然不能過觀察、別駕兩公中年書矣。

  ○隸書

  隸書之名,見前後漢書,又曰八分,見晉書衞恆傳。八分者,即隸書也。蓋隸從篆生,程邈所作,秦時已有,亦謂之佐書,起於官獄事繁,用隸人以佐書之,故曰隸書,取簡易也。篆用圓筆,隸用方筆,破圓為方,而為隸書。故兩漢金石器物俱用秦隸,至東京漢安以後漸有戈法波勢,各立面目,陳遵、蔡邕,自成一體,又謂之漢隸。其中有減篆者,有添篆者,有篆、隸同文者,有全違篆體者,魯魚之惑,涇渭難分。真書祖源,實基于此,迨鍾傅一出,又將漢隸變為轉折,畫平竪直,間用鉤趯,漸成楷法,謂之真書,篆、隸之道,發洩盡矣。自此兩晉六朝,從事真書。真書一行,隨有行草,行草紛雜,隸學自掩。唐人習者雖多,實與漢法愈遠,何也?唐人用楷法作隸書,非如漢人用篆法作隸書也。五代、宋、元而下,全以真、行為宗,隸書之學,亦漸泯沒。雖有歐、趙、洪氏諸家著錄以發揚之,而學者殊少。至元之郝經、吾衍、趙子昂、虞伯生輩,亦未嘗不講論隸書,然郝經有云:「漢之隸法,蔡中郎已不可得而見矣,存者惟鍾太傅。」又吾衍云:「挑拔平硬如折刀頭」;又云:「方勁古拙,斬釘截鐵,方稱能事。」則所論者,皆鍾法耳,非漢隸也。至文待詔祖孫父子及王百穀、趙凡夫之流,猶勦襲元人之言,而為鍾法,似生平未見漢隸者,是猶執曾玄而問其高曾以上之言,自茫然不知本末矣,曷足怪乎?國初有鄭谷口,始學漢碑,再從朱竹垞輩討論之,而漢隸之學復興。然谷口學漢碑之剝蝕,而妄自挑趯,竹垞學漢碑之神韻,亦擅自增損,識者病之。惟長洲顧南原隸辨一作,能以諸碑參究,其法已開,又有吴江陸虔實贈公、吴縣徐友竹處士為昌其學,而終未純耳。蓋古碑雖在,用筆不傳,無有授受淵源,親承指畫,如花之初蕊,色香未備,栽培既久,羣艷爭芳,其勢然也。今北平有翁覃溪閣學,山左有桂未谷大令,吴門有錢竹汀宮詹,揚州有江秋史侍御,閩中有伊墨卿太守,天都有巴雋堂中翰,浙江有黃小松司馬及江秬香孝廉,皆能以漢法自命者,而學者自此日益盛云。

  隸書生于篆書,而實是篆之不肖子,何也?篆書一畫一直,一鉤一點,皆有義理,所謂指事、象形、諧聲、會意、轉注、假借是也,故謂之六書。隸既變圓為方,改弦易轍,全違父法,是六書之道,由隸而絕。至隸復生真、行,真、行又生草書,其不肖,更甚于乃祖乃父,遂至破體雜出,各立支派,不特不知其身之所自來,而祖宗一點血脈,亦忘之矣。老友江艮庭徵君常言,隸書者,六書之蟊賊。余亦曰,真、行、草書,又隸書之蟊賊也。蓋生民之初,本無文字,文字一出,篆、隸生焉。余以為自漢至今,人人胸中原有篆、隸,第為真、行汩沒,而人自不知耳。何以言之?試以四五歲童子,令之握管,則筆筆是史籀遺文,或似商、周款識,或似兩漢八分,是其天真,本具古法,則篆、隸固未嘗絕也。惟一習真、行,便違篆、隸,真、行之學日深,篆、隸之道日遠,欲求古法,豈可得乎?故世之學者雖多,鮮有得其要領,至視為絕學,有以也夫!

  唐人隸書,昔人謂皆出諸漢碑,非也。漢人各種碑碣,一碑有一碑之面貌,無有同者,即瓦當印章以至銅器款識皆然,所謂俯拾即是,都歸自然。若唐人則反是,無論玄宗、徐浩、張廷珪、史惟則、韓擇木、蔡有鄰、梁昇卿、李權、陸郢諸人書,同是一種戈法,一種面貌,既不通說文,則別體雜出,而有意圭角,擅用挑踢,與漢人逈殊。吾故曰唐人以楷法作隸書,固不如漢人以篆法作隸書也。

  或問漢人隸書,碑碣具在,何唐、宋、元、明人若未見者?余答曰,猶之說經,宋儒既立,漢學不行;至本朝顧亭林、江慎修、毛西河輩出,始通漢學,至今而大盛也。

  顧南原作隸辨,實有功于隸書,近人所學,賴為圭臬。惟所引漢碑,半用字原、隸韻,或無原碑可攷,其中亦有沿誤;而翁覃溪先生排擊之,幾至身無完膚,未免過當。

  許叔重云:「秦滅經書,滌除舊典,官獄務繁,初有隸書,以趨約易,而古文由此絕矣。」余亦曰,三國既分,圖籍無徵,鍾法一變,遂有真書,流為行草,而隸書由此絕矣。

  ○書法分南北宗

  畫家有南北宗,人盡知之,書家亦有南北宗,人不知也。嘉慶甲戌春三月,余至淮陰謁阮雲臺先生。時先生為七省漕務總督,款留者竟日,論及書法一道,先生出示南北書派論一篇,其略曰:「書法變遷,流派混淆,非溯其源,曷反于古。蓋由篆變為隸,隸變為真書、行草,其轉移皆在漢末、魏晉之間;而真書、行草之分為南北兩派者,則東晉、宋、齊、梁、陳為南派,趙、燕、魏、齊、周、隋為北派也。南派由鍾繇、衞瓘及王羲之、獻之、僧虔等以至智永、虞世南、褚遂良,北派由鍾繇、衞瓘、索靖及崔悅、盧諶、高遵、沈馥、姚元標、趙文深、丁道護等以至歐陽詢、顏真卿、柳公權。南派不顯于齊、隋,至貞觀初乃大顯。太宗獨喜羲、獻之書,至歐陽、虞、褚皆習蘭亭,始令王氏一家兼掩南北。然此時王派雖顯,縑楮無多,世間所習,猶為北派。及趙宋閣帖一行,不重碑版,北派愈微。故竇臮述書賦自周至唐二百七人之中,列晉、宋、齊、梁、陳一百四十五人,於北朝不列一人,其風遷派別,可想見矣。不知南北兩派,判若江湖,不相通習。南派乃江左風流,疏放妍妙,宜于啟牘;北派則中原古法,厚重端嚴,宜于碑榜。宋以後學者,昧于書有南北兩派之分,而以唐初書家舉而盡屬羲、獻,豈知歐、褚生長齊、隋,近接魏、周,中原文物具有淵源,不可合而一之也。」真為確論。余以為如蔡、蘇、黃、米及趙松雪、董思翁輩亦昧于此,皆以啟牘之書作碑榜者,已歷千年,則近人有以碑榜之書作啟牘者,亦毋足怪也。

  ○六朝人書

  晉、宋、南北齊、梁、陳、隋之間,工書者林立。兩晉稱二王之妙,南北重崔、盧之書,又羊欣、阮研、徐淮南、陶隱居、姚元標、丁道護等,皆其選也。據金石萃編所載六朝碑刻,有一百四十餘種;近阮宮保、孫淵如、黃小松、趙晉齋諸家所藏,又益二三十種。其間如刁遵、高湛、鄭昭道、元太僕、啟法寺、龍藏寺諸碑,實歐、虞、褚、薛所祖。惟時值亂離,未遑講論文翰,甚至破體雜出,錯落不檢,而刻工之惡劣,若生平未嘗識字者,諸碑中竟有十之七八,可笑也。

  ○唐人書

  有唐一代之書,今所傳者惟碑刻耳。歐、虞、褚、薛,各自成家,顏、柳、李、徐,不相沿襲。如詩有初盛中晚之分,而不可謂唐人諸碑盡可宗法也。大都大歷以前宗歐、褚者多,大歷以後宗顏、李者多,至大中、咸通之間,則皆習徐浩、蘇靈芝及集王聖教一派,而流為院體,去歐、虞漸遠矣。然亦有刻手之優劣,一時之好尚,氣息之相通,支分派別,難以一概而論。即如經生書中,有近虞、褚者,有近顏、徐者,觀其用筆用墨,逈非宋人所能跂及,亦時代使然耳。今之學書者,自當以唐碑為宗。唐人門類多,短長肥瘦,各臻妙境;宋人門類少,蔡、蘇、黃、米,俱有毛疵,學者不可不知也。

  有唐一代,崇尚釋氏,觀其奉佛念經,俱承梁、隋舊習,非高祖、太宗輩始為作俑也。有唐一代,崇尚法書,觀其結體用筆,亦承六朝舊習,非率更、永興輩自為創格也。今六朝、唐碑具在,可以尋繹。

  ○宋四家書

  董思翁嘗論宋四家書皆學顏魯公,余謂不然,宋四家皆學唐人耳,思翁之言誤也。如東坡學李北海,而參之以參寥。山谷學柳,誠懸而直,開畫蘭畫竹之法。元章學褚河南,又兼得馳驟縱橫之勢。學魯公者,惟君謨一人而已。蓋君謨人品醇正,字畫端方,今所傳萬安橋碑,直是魯公中興頌,相州晝錦堂記,直是魯公家廟碑;獨行、草書,又宗王大令,不宗爭坐帖一派。乃知古人所學,人各異途,變化莫測,不可以臆見論定。總之,宋四家皆不可學,學之輒有病,蘇、黃、米三家尤不可學,學之不可醫也。

  坡公書,昔人比之飛鴻戲海,而豐腴悅澤,殊有禪機。余謂坡公天分絕高,隨手寫去,修短合度,並無意為書家,是其不可及處。其論書詩曰:「我雖不善書,曉書莫如我,苟能通其意,自謂不學可。」又曰:「端莊雜流麗,剛健含阿娜。」真能得書家玄妙者。然其戈法殊扁,不用中鋒,如書表忠觀碑、醉翁亭記、柳州羅池廟碑之類,雖天趣橫溢,終不是碑版之書。今類帖中所收及陳眉公集刻晚香堂帖,有真蹟,有偽蹟,夾雜其中。若秋碧堂所刻之洞庭春色、中山松醪二賦,孔氏玉虹樓所刻之小字表忠觀碑,全是惡札,何嘗是坡公真蹟耶?故友蔣藝萱中進士後酷喜蘇書,余勸之不可學,藝萱不以為然。余問之曰:「君自學蘇書後,每書一幅,心中可得意否?」曰:「實自得意。」余告之曰:「此即受病處也。」藝萱深服余言。余年過五十,自分無有進境,亦不能成家,擬以蘇書終其身,孰知寫未三四年,毛疵百出,旋復去之,迺知坡公之書未易學也。

  余弱冠時,輒喜學山谷書,雖老學見之,亦為稱賞不置,心甚疑焉,因求教於林蠡槎先生。先生一見泳書,便云:「子錯走路頭矣!」因問曰:「將奈何?」先生曰:「必學松雪翁書,方能退轉也。」後見馮定遠論山谷詩,以為江西粗俗槎枒之病,一入筆端,便九牛拔不出,必以義山西崑諸體退之,乃悟先生之言之妙。由此觀之,山谷之詩與書皆不可沾染一點。余謂文衡翁老年書亦染山谷之病,終遜於思翁,沈石田無論矣。

  米書不可學者過於縱,蔡書不可學者過於拘。米書筆筆飛舞,筆筆跳躍,秀骨天然,不善學者不失之放,即失之俗。如國朝書家,盛推姜西溟、汪退谷、何義門、張得天諸公,皆一時之選。余謂西溟拘謹少變化,退谷書能大而不能小,義門書能小而不能大。惟得天能大能小,然學之殊令人俗,何也?以學米之功太深也。至老年則全用米法,至不成字。即如查二瞻本學思翁,老年亦用米法,終不能成家也。

  ○趙松雪

  或問余:「宋四家書既不可學,當學何書為得?」余曰,其惟松雪乎。松雪書用筆圓轉,直接二王,施之翰牘,無出其右。前明如祝京兆、文衡山俱出自松雪翁,本朝如姜西溟、汪退谷亦從松雪出來,學之而無弊也。惟碑版之書則不然,碑版之書,必學唐人,如歐、褚、顏、柳諸家,俱是碑版正宗,其中著一點松雪,便不是碑版體裁矣。譬如清廟明堂,林居野館,截然兩途,豈可渾而一之哉?或曰:「然則何不徑學唐人而必學松雪,何也?」余曰,吾儕既要學書,碑版、翰牘,須得兼備。碑版之書其用少,翰牘之書其用多。猶之讀三百篇,國風、雅、頌,不可偏廢,書道何獨不然。

  ○總論

  余嘗論工畫者不善山水,不能稱畫家,工書者不精小楷,不能稱書家。書畫雖小道,其理則一。昔人謂右軍樂毅論為千古楷法之祖,其言確有理據。蓋黃庭、曹娥、像讚非不妙,然各立面目,惟樂毅沖融大雅,方圓適中,實開後世館閣試策之端,斯為上乘。如唐之虞、褚,元之趙,明之文、祝,皆能得其三昧者也。

  碑榜之書,與翰牘之事,是兩條路,本不相紊也。董思翁云:「余以黃庭、樂毅真書放大,為人作榜署書,每懸看,輒不佳。」思翁不知碑、帖是兩條路,而以翰牘為碑榜者,那得佳乎?古來書碑者在漢、魏必以隸書,在晉、宋、六朝必以真書,以行書而書碑者,始於唐太宗之晉祠銘,李北海繼之。北宋之碑,尚真、行參半,迨米南宮父子一開風氣,至南朝告敕、碑碣則全用行書矣。總之,長箋短幅,揮灑自如,非行書草書不足以盡其妙;大書深刻,端莊得體,非隸書真書不足以擅其長也。

  思翁于宋四家中獨推服米元章一人,謂自唐以後未有過之。此所謂僧贊僧也。蓋思翁天分高絕,趙吴興尚不在眼底,況文徵仲、祝希哲輩耶?元章出筆實在蘇、黃之上,惟思翁堪與作敵。然二公者皆能縱而不能伏,能大而不能小,能行而不能楷者,何也?余謂皆坐天分過高之病,天分高則易于輕視古人,筆筆皆自運而出,故所書如天馬行空,不受覊束,全以天分用事者也。

  米元章、董思翁皆天資清妙,自少至老,筆未嘗停,嘗立論臨古人書不必形似,此聰明人欺世語,不可以為訓也。吾人學力既淺,見聞不多,而資性又復平常,求其形似尚不能,況不形似乎?譬如臨蘭亭序,全用自己戈法,亦不用原本行款,則是抄錄其文耳,豈遂謂之臨古乎?

  凡應制詩文牋奏章疏等書,秖求文詞之妙,不求書法之精,只要勻稱端正而已,與書家絕然相反。元章自敍云:「古人書筆筆不同,各立面目;若一一相似,排如算子,則奴書也。」

  或有問余云:「凡學書,畢竟以何碑何帖為佳?」余曰,不知也。昔米元章初學顏書,嫌其寬,乃學柳,結字始緊,知柳出于歐;又學歐,久之類印板文字,棄而學褚,而學之最久,又喜李北海書,始能轉折肥美,八面皆圓;再入魏、晉之室,而兼乎篆隸。夫以元章之天資,尚力學如此,豈一碑一帖所能盡。

  虞道園云:「坡、谷出而魏、晉之法廢。米元章、黃長睿乃知古法。」雖過高之論,然其言甚確。

  張丑云:「子昂書法,溫潤閒雅,遠接右軍,第過為妍媚纖柔,殊乏大節不奪之氣。」非正論也。褚中令書,昔人比之美女嬋娟,不勝羅綺,而其忠言讜論,直為有唐一代名臣,豈在區區筆墨間以定其人品乎?

  一人之身,情致蘊于內,姿媚見乎外,不可無也。作書亦然。古人之書,原無所謂姿媚者,自右軍一開風氣,遂至姿媚橫生,為後世行草祖法。今人有謂姿媚為大病者,非也。

  思翁書畫,俱是大作手。其畫宗北苑,而兼得大小米之長,尚在第二乘;惟書法無古無今,不名一格,而能卓然成家,蓋天資高妙,直在古人上也。余嘗見思翁一畫卷,用筆淹潤,秀絕人寰,後有款云「時年八十有一」。又見一書卷臨鍾、王、虞、褚、顏、柳及蘇、黃諸家,後有題云:「此數帖,余臨仿一生,纔得十之三四,可脫去拘束之習。」書時亦年八十一。夫以思翁之天資學力,尚作書作畫,老而不衰,自成大家也。

  近日所稱海內書家者有三人焉,一為諸城劉文清公,一為錢塘梁山舟侍講,一為丹徒王夢樓太守也。或論文清書如枯禪入定,侍講書如布帛菽粟,太守書如倚門賣俏。余謂此論太苛。文清本從松雪入手,靈峭異常,而誤於淳化閣帖,遂至模稜終老,如商鼎周彝,非不古而不適于用。侍講早年亦宗趙、董,惟自壯至老,筆筆自運,不屑依傍古人,故所書全無帖意,如舊家子弟,不過循規蹈矩、飽暖終身而已。至太守則天資清妙,本學思翁,而稍沾笪江上習氣,中年得張樗寮真蹟臨模,遂入輕佻一路;而姿態自佳,如秋娘傅粉,骨格清纖,終不莊重耳。三公者,余俱嘗親炙,奉為圭臬,何敢妄生議論,然見文清笑侍講為竈下老婢,侍講亦笑文清為滕公佳城,太守笑兩公,兩公亦笑太守,雖文人相輕,自古而然,而謂三公必傳,可與松雪、思翁爭席者,則吾未敢信也。

  ●叢話十一 【 下】  畫學

  總論

  畫中人

  ○總論

  唐張彥遠名畫記云:「畫者,成教化,助人倫,窮神變,測幽微,與六籍同功,四時並運,發于天然,非由述作。」又曰:「象物必在於形似,形似須全其骨氣。骨氣、形似,皆本於立意,而歸於用筆。」此千古不易之論也。故凡古人書畫,俱各寫其本來面目,方入神妙。董思翁嘗言董源寫江南山,米元暉寫南齊山,李唐寫中州山,馬遠、夏珪寫錢塘山,趙吴興寫苕霅山,黃子久寫海虞山,是也。余謂畫美人者亦然,浙人像浙臉,蘇人像蘇粧,或各省畫人物者,亦總是家鄉面貌,雖用意臨寫,神采不殊,蓋習見熟聞,易入筆端耳。猶之倪雲林是無錫人,所居祇陀里無有高山大林、曠途絕巘之觀,惟平遠荒山、枯木竹石而已,故品格超絕,全以蕳澹勝人,是即所謂本來面目也。若說病討藥,限韻賦詩,死法矣,安能妙乎?

  畫當以山水為上,人物次之,花卉翎毛又次之。唐、宋之法以刻畫為工,元、明之法以氣韻為工,本朝惲南田則又以姿媚為工矣。然三者皆所難能也。

  畫家有南北宗之分,工南派者每輕北宗,工北派者亦笑南宗,余以為皆非也。無論南北,只要有筆有墨,便是名家。有筆而無墨,非法也;有墨而無筆,亦非法也。

  國初王秋山、高其佩,皆工於指頭畫,自此開端,遂徧天下,然賞鑒家所不取也。又有以指頭書者,又有以箸削尖作字者,謂之借箸書。余謂凡此之類,皆不可以為訓。書畫二事,以筆寫尚難于工,況以指以箸耶?又如左手書,足寫書,或以口啣筆作書,俱不足為奇,吾所不取。猶之以鼻吹笙、笛,以足打十番,是皆求乞計耳,豈可謂絕技乎?

  作偽書畫者,自古有之,如唐之程修己偽王右軍,宋之米元章偽褚河南,不過以此游戲,未必以此射利也。國初蘇州專諸巷有欽姓者,父子兄弟,俱善作偽書畫,近來所傳之宋、元人如宋徽宗、周文矩、李公麟、郭忠恕、董元、李成、郭熙、徐崇嗣、趙令穰、范寬、燕文貴、趙伯駒、趙孟堅、馬和之、蘇漢臣、劉松年、馬遠、夏珪、趙孟頫、錢選、蘇大年、王冕、高克恭、黃公望、王蒙、倪瓚、吴鎮諸家,小條短幅,巨冊長卷,大半皆出其手,世謂之「欽家欵」。余少時尚見一欽姓者,在虎邱買書畫,貧苦異常,此其苗裔也。從此遂開風氣,作偽日多。就余所見,若沈氏雙生子老宏、老啟、吴廷立、鄭老會之流,有真蹟一經其眼,數日後必有一幅,字則雙鉤廓填,畫則模仿酷肖,雖專門書畫者,一時難辨,以此獲鉅利而愚弄人;不三十年,人既絕沒,家資蕩盡,至今子孫不知流落何處,可嘆也。尚書曰:「作德心逸日休,作偽心勞日拙。」此之謂歟?

  余生平遊歷,不過六七省,見有一才一藝者,無不默識其人,而於書畫一道,尤為留心。工書者固多,工畫者亦復不少。嘗與友人論及,書畫兩事,較時文似易而實難,時文易於中式,書畫難於入彀。試看中舉人、進士者,通天下計之,三年內必有二千餘人,工書工畫者,通天下計之,三年內數不出一兩人也。因就平生所見工畫者,彙而記之,各為小傳云。

  ○畫中人

  錢載號籜石,秀水人。乾隆壬申進士,官至禮部侍郎。能詩。工寫生,不甚設色,蘭竹尤妙,書卷之氣溢于紙墨間,直在前明陳道復之上。余少時尚見之。

  王元勳字湘洲,山陰人。少未讀書,而喜於畫,人物尤其所長。嘗為余臨宋本先武肅王像,出筆如篆,自在遊行,恐吴道子亦不能過之也。年八十餘卒。

  王三錫字懷邦,自號竹嶺,太倉人,王日初弟子也。山水宗大癡,而加之以秀潤,當時與張墨岑齊名。遊歷名山,幾遍天下,得其片紙,如獲球璧。余與竹嶺為忘年交,有膝上鳴秋圖,其所繪也。年八十餘,尚喜遨遊山水。

  王宸號蓬心,為麓臺司農曾孫。以舉人官內閣中書,出知湖南永州府知府。畫宗家法,多用渴筆,蒼勁中有氣韻,為海內所稱。太守在京時有小僕陳桂者,窮甚,夜惟一被,而桂甚孝,嘗以被覆母,而己則和衣以睡。太守憐之,為作山水小幅,上題云:「刮毛龜背不成氊,破被將來老母眠。戲語山僮休悵望,為伊十指換青錢。」後題云:「此畫懸之市肆,當有好事者以布衾易之也。」其風趣如此。畢秋帆先生云:「太原子弟俱能動筆作畫,太守其尤著者也。」

  羅聘號兩峯,江都人。嘗受業於金冬心先生。山水人物俱工,頗有逸趣。其畫梅宗華光長老。喜畫鬼,有鬼趣圖,當代王公大人、騷人墨客,題詩幾遍。余初至京師,識其人,往來最密。其妻方白蓮,子允紹、允纘,俱傳其學。

  徐堅字孝先,號友竹,又字絸園,吴縣光福人。少貧苦而好學,凡詩文、書畫、橅印,皆能自闢門徑,追蹤古人。嘗臨董北苑夏山煙靄、江貫道秋山雨霽諸卷,海內名公鉅卿,俱有題贈。余十餘歲時即識之。年八十八而卒。

  余集號秋室,仁和人。乾隆丙戌進士,官至翰林侍讀學士。工書,而喜畫人物,宗陳老蓮,畫美人尤妙,京師人稱之曰余美人。年八十餘,尚能作蠅頭小楷。

  陸燦號星三,長洲人。工人物花卉,長于寫真。乾隆庚子,奉旨召寫御容。其弟子尤伯宣,亦吴中傳真妙手也。

  姚仔號笠山,為鄒小山宗伯書畫弟子。工於人物。乾隆三十二年,高宗南巡,嘗獻畫冊,賞荷包等物。至今錫山工人物者,猶傳其派。

  張敔號雪鴻,江寧人。中山東商籍舉人,任湖北竹山知縣,以冒籍事去官,遂徧遊海內。工于寫生,可以突過陳白陽。能左右手,書畫尤奇。雙歌推絳樹二牘,有黃華,真近時罕見者。年七十餘卒。

  陶鼎號笠亭,江都人。工山水花卉,臨模宋、元、明各家略備,惟少書卷氣。余初至邗上識之。又有虞蟾字步青者,亦工山水,其學相似。

  華冠號吉崖,無錫人。傳真妙手,山水樹石亦工。嘗為質府賓客,官四川司馬。仁宗在潛邸識其人,召寫御容,賞賚甚厚。

  史鳴鶴字松喬,江都人。畫梅,宗王元章一派,千枝萬蕊,著手成春,大小幅俱臻絕妙。與山陰童二如截然兩途,童以蒼老勝,史以韻致勝,亦各人出筆也。余嘗有詩贈之云:「伸縑寫得一枝春,玉立冰姿越有神。酒醒夢回明月夜,欲呼小宋是前身。 【 宋器之有梅花喜神譜,自稱曰小宋。】 」嘗介余刻梅譜一卷,旋為祖龍取去。

  張賜寧號桂巖,直隸滄州人。為南通州判官。山水宗石田翁,或似文待詔粗豪之筆。花卉人物,雖不甚工,而落筆有奇氣。乾隆壬子歲,余入都,見憫忠寺方丈畫濟顛一幅,頗得吴道子法,因識其人,遂成莫逆。其子百祿傳父學,亦官江南,稍勝乃翁矣。

  莘開號芹圃,烏程人。與同邑陸楳圃學畫于沈芥舟。山水、人物、花卉俱妙。芹圃沒後,其夫人徐氏號湘生亦能畫,尤善傳真,然僅畫婦人,至今猶在,年近八十矣。

  陸楷號楳圃,其學與芹圃略相似。與余同館吴門春暉堂陸氏者三年,後楳圃無所遇,坎坷以終。

  秦儀號梧園,無錫人。工山水,宗趙大年,入王石谷一派。畫楊柳尤工,人稱曰秦楊柳。

  黃震號竹廬,鎮洋人。山水宗太原,尤工人物,畫古聖賢像,翎毛、花卉,亦其所長。與余同寓畢秋帆尚書家。

  金鐸字亦山,本太湖廳人,流寓于蕪湖者四十餘年。山水在石田、衡山之間?亦工花卉。

  方薰號蘭坻,石門人。能詩,工山水,淹潤如南田翁,又工花卉,近白陽山人,與奚鐵生齊名。寓桐鄉金比部德輿家最久。余嘗訪之,為余作「前舟網網張空水,後有蓑翁獨坐看」詩意。

  奚岡號鐵生,錢塘人。工山水,筆墨蒼秀,得思翁、南田兩家法,老年入李檀園一派,為浙中畫家巨擘。近日杭人言書法者必宗山舟,言畫學者必宗鐵生,此亦一時好尚。鐵生嘗為余作養竹山房圖,又似雲林生,蓋其天分極高,無一點塵俗也。

  王學浩號蕉畦,崑山人。乾隆丙午舉人。工山水,亂頭粗服,殊有理趣。晚年入沈石田之室。近吴中畫學咸推蕉畦為第一云。

  朱本號素人,江都人。工山水,筆端頗橫,不受覊束。北遊京師,與陽湖朱昂之青笠、泰州朱鶴年野雲齊名,號為「三朱」。

  黃易號小松,錢塘人,松石先生子。官山東濟寧運河同知。工漢隸書,尤邃于金石文字。偶畫山水,入李檀園、查梅壑一派,可稱逸品。

  周左號漁石,鄞縣人。工人物,為余臨上官周鹿門偕隱圖,見者無不稱賞。

  汪炳文號星葊,江寧人。工山水人物,秀韻莫比。中舉人後會試十次,不第。余在京師識之。官桃源教諭。

  宋葆醇號芝山,山西安邑人。舉人。不甚畫山水,畫則必宗北宋。精于賞鑒。流寓揚州,為廣陵書院山長。歿時年近八十矣。

  周瓚號采巖,吴縣橫塘人。工山水人物,細逾毛髮,用唐、宋人法,識者謂自仇十洲後無此種筆墨矣。阮雲臺宮保為浙江巡撫時,常在幕府,然吴門士大夫鮮有知其人者。

  古煌號鏡水,鄞縣人。工人物界劃,妙絕一世,今之仇實父也。嘗贈余試茶圖一幅,見者莫不歎賞。

  張應均號東畬,長洲人。以明經官四川知縣。山水宗北苑。嘗為富陽相國代筆,與董耕雲椿同在相府,後來者為太倉李大令祥鳳也。

  馬履泰號秋葯,錢塘人。乾隆丁未進士,官至太常寺卿。能詩工畫,筆下頗有奇氣,近金壽門。

  胡鐘號蘭川,江寧人。乾隆丁酉舉人,官雲南澂江府知府。工山水,書法亦精,篆、隸、正、草,各體俱備。

  孫銓號少迂,崑山舉人,以南匯教諭保舉,官山東惠民知縣。工于山水,蒼秀有法。書宗趙、董,為諸王記室最久。

  李榮號散木,錢塘人。少未讀書,好學不厭,能詩工書,尤愛六法,俱臻妙境。山水初宗石谷,後入思翁、南田一派,又工蘭竹花卉。嘗為諸幕府書記,有名公卿間。歿于粵東,可惜也。

  張莘號秋穀,工山水花卉,能詩,與余同寓虎邱。秋穀嘗作畫百幅,乘海舶散布海東諸國,夷人有得之者,珍為至寶,亦以海物為潤筆。余贈其楹帖云:「筆底煙花傳海國,袖中詩句落吴船。」

  吴文澂號南薌,歙縣人。流寓山左。能詩,尤工書畫,凡篆、隸、真、草、山水、人物,花卉、翎毛,以及刻碑模印諸事,莫不通而習之。嘉慶十八年,以布衣詣闕上書,奉旨回籍,不加罪也。晚年嘗寓吴門,行醫自食,可稱奇士。

  潘恭壽字慎夫,自號蓮巢,丹徒人。山水、人物、花卉、翎毛,無所不工,又能模印。當時與王夢樓太守常到吴門,人有得其片紙者,如獲至寶。余嘗乞其畫佛像一幅,絕似丁南羽,近時鮮有其比。

  錢堉字鹿泉,其先本山陰籍,遊幕蜀中,遂為成都人。自號梅花和尚,不削髮,不披緇,狀貌雄傑,修髯過腹,為人豁達不覊,而豪于飲。喜吟咏,善顛草,畫梅尤入妙品,醉後落筆,逸趣橫生,自謂醒時不及也。嘗愛虎邱之勝,築生壙于後山,左右俱植梅花,自題其墓柱曰:「槐夢醒時成大覺,梅花香裏證無生。」以嘉慶戊寅年卒于吴門,其故人周勗齋太守葬之,成其志也。

  侯雲松號青甫,江寧舉人。工花卉,淹雅可愛。書法亦精。嘗畫松竹圖,壽余六十,較張雪鴻大令別出機杼。

  汪梅鼎號澣雲,休寧人。中乾隆癸丑進士。山水、花卉,皆臻絕妙,其出筆之雅,似不食人間煙火者,咸謂之南田後身。嘗與王鐵夫同寓揚州廣儲門之樗園,余過訪之,相得甚歡。

  錢楷號裴山,嘉興人。中乾隆己酉會試第一,入翰林,官至安徽巡撫。巍科碩望,政事明能,為海內稱重,而不知其詩之精、畫之妙也。余嘗得中丞山水小幅,其法在思翁、煙客之間,上題小詩云:「萬壑千巖夢乍回,還教弱翰寫蒼苔。莫嫌下筆多凝滯,瘴海寒雲撥不開。」此幀蓋在粵西提督學政時所作也。

  錢維喬號竹初,陽湖舉人,稼軒司寇之弟。官鄞縣知縣。山水用家法,稍遜于司寇。嘗為余作寫經樓圖,氣韻頗似元人。

  黃鉞號左田,蕪湖人。乾隆乙卯進士,今官戶部尚書。山水喜宗北苑,而為余畫秋林曳杖一幅,又似倪、黃合作。先太安人九十壽誕,尚書為作金萱圖,直是白陽山人矣。隨筆點染,變化莫測,皆成絕妙。所著有畫品二十四則,仿司空表聖例也。其弟子王子卿太守澤,中嘉慶辛酉進士,亦工山水,嘗畫梅花溪上圖為贈,知其學有淵源。

  萬承紀號廉山,江西南昌人。以明經補授江蘇知縣,三仕三已,擢海防司馬。山水宗吴仲圭,亦工蘭竹,篆書尤其所長。在江南二十年,名聲籍甚。

  裘世璘號守齋,儀徵人。以資為郎,歷任浙江知縣,捐陞道員,署江西驛鹽道。能詩,工花卉,宗虞山蔣相國一派。

  程壽齡號漱泉,甘泉人。中嘉慶壬戌進士,入翰林,擢右春坊庶子。工篆、隸、真、草,山水、人物、花卉,白描俱備。為人孤峭,寡言語,不輕與人交接,而聰明絕世,至于詞曲及笙笛簫管之屬,咸能通習。與同邑諸生王古靈應祥齊名。

  姚元之字伯昂,桐城人。中嘉慶乙丑進士,授翰林編修,陞侍講。工於花果翎毛,落筆蒼秀,如石田翁;亦畫山水,近華秋岳,寥寥數筆,精妙入神。

  改琦號七薌,其祖本北直隸人。官松江遊擊,遂占籍華亭。工山水、人物,有聲蘇、松間。小楷亦精,天然豐秀。

  王霖號春波,江寧人。官福建鹽場大使。工山水、人物,為余作「只恨年年壓金線,為他人作嫁衣裳」詩意一幅,殊妙。

  盛惇大號甫山,陽湖人。官內閣侍讀。工山水,近黃大癡。

  屠倬字琴隖,錢塘人。嘉慶丁卯進士,入翰林,出知儀徵縣,有政聲。工書,山水宗北苑,而喜用側筆,又近雲林。

  顧洛號西楳,錢塘人。工花卉、人物,而尤以美人得名,筆下有書卷氣。嘗見其為阮雲臺宮保畫花影吹笙圖,又有曉粧圖扇頭,俱妙絕一時,恐六如、十洲無此韻致。

  徐鉽號西澗,錢塘人。諸生。能詩,工山水,嘗乞奚鐵生指授,中年頗近大癡。

  陳鴻壽號曼生,錢塘人。以選拔得縣令,官至海防司馬,引疾歸。花卉宗王酉室,山水近李檀園。嘗官宜興,用時大彬法,自製砂壺百枚,各題銘欵,人稱之曰「曼壺」,于是競相效法,幾徧海內。余謂曼生詩文、書畫、印章無所不精,不意竟傳于「曼壺」,亦奇事也。

  丁以誠號義門,丹陽人。工于傳真,中年補山水、花卉,皆成絕妙。

  陸鼎號鐵簫,吴縣人。工山水、人物。兩耳俱聾,終身不娶,以筆墨自給,若有所甚適焉者。嘗有句云:「買山無計憑人笑,却寫青山賣與人。」為一時傳誦。

  馬岡千,陝西乾州人。能傳真,工于界劃。適畢秋帆先生為陝西巡撫,撰刻關中勝蹟圖志,延岡千入署繪圖。時董耕雲、黃竹廬諸君皆在幕府,為指示之,又命臨模宋、元、明各家,畫學自此大進。為畢公作行樂圖二十四幅,無不稱賞焉。

  金鵲泉,吴縣香雪海人。少為木工,喜于畫。嘗寓吴門繆松心進士家,松心精于賞鑒,家藏李營丘江南半幅及諸元、明人畫極多,皆命臨摹,咄咄逼人,亦奇士也。

  胡桂號月香,吴人。少時為梨園子弟,在景山最久,而工於山水,酷似南田。高宗愛其筆墨,嘗召入內府,呼之曰桂花。嘉慶四年三月,仍命供奉內廷,年已五十餘矣。凡內府所有賞賜諸王公貴人畫扇,皆其筆也。余于戊午冬入京,識其人,謹飭謙雅,澹于榮祿,外人鮮有知者。其子九思,號默軒,亦工畫山水,無有乃翁之秀色矣。

  僧主雲,吴興人。為西湖淨慈方丈。工山水,能書,俱宗華亭尚書,今之巨然也。余每至湖上,主雲必攀留坐談,終日不倦。年七十餘,尚能作書畫。

  僧鐵舟,湖北武昌人。工蘭竹,能詩,天姿清妙,有名江、淮間。畫當勝于鄭板橋,亦貫休、齊己一流人也。歿葬虎邱後山,余為題其墓。

  僧懶庵,俗姓沈,長洲人。為畫禪寺方丈。工山水,能詩。今退院住善慶庵,築精舍數間,種竹澆花,有蕭然自得之致。

  ●叢話十二 藝能

  書

  數

  射

  投壺

  彈琴

  琵琶

  著棋

  摹印

  刻碑

  選毫

  製墨

  硾紙

  琢硯

  銅匠

  玉工

  周製

  刻書

  裝潢

  成衣

  雕工

  竹刻

  營造

  治庖

  堆假山

  製砂壺

  度曲

  十番

  演戲

  雜戲

  ○書

  楊子曰:「書,心畫也。傳千里之忞忞者,莫如書。」釋名曰:「書,庶也,紀庶物也。」無論士農商賈,俱所當習。惟書之為道甚廣,有心手之妙用,有美醜之攸分,不可忽也。近日書家,稍知執筆,便好為人師,謂之字館。鄉村市井之徒,亦紛然雜遝,即有一二好天分好筆資,皆為其師汩沒。何也?蓋先知覺後知,原未嘗不可,惟不知因材而篤之道,但令其臨模己書,合己意,而後為善者,此書法之所以日壞而無傑出者也。余以為教人學書,當分三等:第一等有絕頂天資,可以比擬松雪、華亭之用筆者,則令其讀經史,學碑帖,遊名山大川,看古人墨蹟,為傳世之學。第二等志切功名,窮年兀兀,豈能盡力於斯,只要真行兼備,不失規矩繩墨,寫成殿試策子,批判公文式樣,便可為科第之學。第三等則但取近時書法臨仿,具有奏摺書啟禀帖手段,可以為人傭書而騙衣食者,為酬應之學也;然而亦要天分,要工夫,如無天分,少工夫,雖盡日臨碑學帖,終至白首無成。

  ○數

  數學通於天文、律歷,雖為六藝之一,其法廣大精微,非淺學所能盡也。自周髀算經開其前,儀象法要系其後,至元、明乃大備,而國朝尤精,實超出於前古。聖祖仁皇帝有御撰歷象考成四十二卷,又數理精蘊五十三卷;高宗純皇帝又有御定儀象考成三十二卷,於圓歷儀象璣衡七政之術,無不洞悉其中,可以無餘蘊矣。其餘明是學者,前則有薛鳳祚、梅定九、江慎修、戴東原諸公,近時則有錢辛楣、屈煥發、焦理堂、淩仲子、張古愚、李四香、蔣蔣山諸公,稱一時之盛云。

  ○射

  射為六藝之一,古有鄉射禮,載於禮經,故今天下儒學,俱有射圃,原所以教諸生之射者。國朝之制,凡八旗子弟十六歲以上,俱令習弓矢,是行古之道也。今蒙師教子弟,於小學大義尚未通曉,又安知弧矢之為用乎?夫射者,但求執弓堅,心平體正,自然中的,亦以養性情,備國用。故孔子曰:「射有似乎君子,失諸正鵠,反求諸其身也。」余嘗論之,今文學諸生,有歲科考、書院考、院課、月課甄別諸名目,而武生以弓矢而進者,何獨令其荒廢,反為詐人武斷,包漕說訟之事乎?

  ○投壺

  今士大夫家子弟,年五六歲即令從師識字,隔三五年知識漸開,便多嬉戲之事,如博弈、飲酒、唱曲,皆可以賊子弟之性情,廢讀書之事業,雖父師教訓不嚴,亦父師之少學問也。至如投壺之禮,今雖不行,亦可使子弟習之,以收束其身心。其法以十二籌更相為用,有倚竿、帶劍、狼壺、豹尾、龍首之名,使身如鵠立,籌如燕飛,能十投九中,自心曠神怡,則賢於博弈、飲酒遠矣。

  ○彈琴

  余年未弱冠,不甚喜笙笛簫管及絃索琵琶之音,深有慕乎彈琴而未得其人也。遂購一琴,朝夕撫弄,始從學於鹿裘道士黃忠夫,習者有七八曲,如良宵引、靜觀吟、秋江夜泊、塞上鴻、梧葉舞秋風、梅花三弄、普安咒之類,乃知世之能琴者,蓋星羅棋置焉。其時有俞宗灝號梅華,滕鑒号古明,潘奕正號月池,孔繼洛號沛霖,田英號靜蓮,又有夏芝巖、計松年、華禹玉、嚴卓雲、邵象洲諸人,審其音節,大略相同。一旦恍然有悟曰:「琴制雖古,音則非古,實是今之樂,而非古之樂也。」遂廢棄不復彈。蓋音之起,由人心生,人心不古,音豈能古耶?殆與笙笛、簫管、絃索、琵琶之音相類似也。

  ○琵琶

  琵琶本胡樂,馬上所鼓,大約起于晉、宋、齊、隋之間,至有唐而極盛,若賀懷智、康崑崙、王芬、曹保及其子善才,皆有傳襲。自此歷五代、宋、元、明,俱不廢,其音急而清,繁而瑣,白香山詩所謂「大絃嘈嘈如急雨,小絃切切如私語」者也。近時能者甚多,工者絕少。吾鄉有楊文學廷果精于此技,然所彈者皆古曲,非新腔小調之謂也。其曲有鬱輪袍、秋江雁語、梁州漫、月兒高諸名色。楊沒後,無有傳其學者。近惟有吴門之姚香汀、松江之俞秋圃,可稱善手,以此技遨遊公卿間,亦今之賀老也。

  ○著棋

  余少時每喜看人著棋,娓娓不倦。比長,偶讀韋曜博弈論,遂深惡之,以為飽食終日,無所用心之事,何必深究耶?人生數十年,光陰迅速,則又何必做此廢事棄業、忘寢與食之勾當耶?世傳范西平、施本菴諸人為一時國手,所刻桃花泉棋譜、弈理指歸諸書,直可付之一炬。

  相傳范西平與施本菴寓揚州,偶于村塾中夜宿,施戲與館中童子著棋,不能勝,范更之,又不能勝,兩人悵然若失。又西平遊甓社湖,寓僧寺,有擔草者來,范與弈,數局皆不能勝,問其姓名,不答,忽笑曰:「近時盛稱范西平、施本菴為天下國手,實吾兒孫輩耳!弈,小數也,何必問出身與兒孫輩爭虛譽乎?」荷擔而去。

  ○摹印

  摹印始於秦,盛於漢,晉以後其學漸微。每見唐、宋人墨蹟上所用印章,皆以意配合,竟無有用秦、漢法者。至元、明人則各自成家,與秦、漢更遠矣。國初蘇州有顧雲美,徽州有程穆倩,杭州有丁龍泓。故吴門人輒宗雲美,天都人輒宗穆倩,武林人輒宗龍泓,至今不改。乃知雕蟲小技,亦有風氣運會,存乎其間。近來宗秦、漢者甚多,直可超唐、宋、元、明而上之。天都人尤擅其妙,如歙之巴雋堂、胡城東、巴煜亭、鮑梁侶,績溪之周宗杭,皆能浸淫乎秦、漢者。然奏刀稍懈,又成穆倩矣。習見熟聞,易於沾染,其勢然也。

  山陰董小池通守名洵,素精摹印,罷官後寓京師三十年,無所遇,以鐵筆遊公卿間。余觀其奏刀,却無時習,輒以秦、漢為宗。然必須依傍古人,如刻名印,必先將漢印譜翻閱數四,而後落墨。譬諸畫家,無胸中丘壑,以稿本臨模,終是下乘。同時公卿大夫之好摹印者,如仁和余秋室學士、蕪湖黃左田尚書、上海趙謙士侍郎、揚州江秋史侍御、江寧司馬達甫舍人,又有紅蘭主人與英夢禪、董元鏡、趙佩德諸公,俱有秦、漢印癖者也。

  汪繡峯啟淑,歙之綿潭人。家本素封,以資為戶部員外郎。喜藏古今文籍字畫,尤酷嗜印章,搜羅漢、魏、晉、唐、宋、元、明人印極多,凡金銀、玉石、碼瑙、珊瑚、水晶、青金、蜜蠟、青田、昌化、壽山及銅磁、象牙、黃楊、檀香、竹根諸印,一見輒收,至數萬枚,集有訒庵集古印存二十四卷,又刻飛鴻堂印譜三集,皆延近時諸名家攢集而成,海內傳為至寶。余在秋帆尚書家,與繡峯時相過從,見余案頭有一銅印鼻鈕刻「楊惲」二字,的是漢人。繡峯欲豪奪,余不許,遂長跪不起,不得已,笑而贈之。其風趣如此。惟少鑒別,不論精粗美惡,皆為珍重,亦見其好之篤也。自稱「印癖先生」。

  余頗嗜篆刻,十五六時始見吴江張雨槐,是專學顧雲美、陳陽山者。比長,聞光福鎮有徐翁友竹亦擅此技,乃投刺謁之,一見傾倒,因得見所刻西京職官印錄八卷。是按前漢書百官公卿表為之考正,如淮陰侯韓信、酇侯蕭何,依次刻之,吴中篆刻,自雲美後又一變矣。

  近時模印者,輒效法陳曼生司馬。余以為不然。司馬篆法未嘗不精,實是丁龍泓一派,偶一為之可也,若以為可法者,其在天都諸君乎?蓋天都人俱從程穆倩入手,而上追秦、漢,無有元、明人惡習,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鶩者也。他如江寧之張止原、蔡伯海,錫山之嵇道崑、吴鏡江,揚州之程漱泉、王古靈,長洲之吴介祉、張容庭,海鹽之張文魚,涇縣之胡海漁,仁和之陳秋堂,虞山之屈元安,華亭之徐漁村,武進之鄒牧村,皆有可觀,亦何必一定法曼生耶?

  ○刻碑

  自漢、魏、六朝、唐、宋、元、明以來,碑板不下千萬種,其書丹之人,有大家書,有名家書,亦有並不以書名而隨手屬筆者。總視刻人之優劣,以分書之高下,雖姿態如虞、褚,嚴勁如歐、顏,若刻手平常,遂成惡札。至如唐騎都尉李文墓志,其結體用筆,全與磚塔銘相似,王虛舟云必是敬客一手書,而刻手惡劣,較磚塔銘竟有天壤之隔。又西平王李晟碑,是裴晉公撰文,在柳誠懸當日書碑時,自然極力用意之作,乃如市儈村夫之筆,與玄秘塔截然兩途,真不可解也。唐人碑版如此類者甚多,其實皆刻手優劣之故。

  大凡刻手優劣,如作書作畫,全仗天分。天分高則姿態橫溢,如劉雨若之刻快雪堂帖,管一虬之刻洛神十三行是也。

  文氏停雲館帖,章簡甫所刻也。然惟刻晉、唐小楷一卷最為得筆,其餘皆俗工所為,了無意趣。

  書法一道,一代有一代之名人,而刻碑者亦一時有一時之能手,需其人與書碑者日相往來,看其用筆,如為人寫照,必親見其人而後能肖其面目、精神,方稱能事,所謂下真蹟一等也。世所傳兩晉、六朝、唐、宋碑刻,其面目尚有存者,至於各種法帖,大率皆由搨本贋本轉轉模勒,不特對照寫照,且不知其所寫何人,又烏能辨其面目、精神耶?吾故曰藏帖不如看碑,與其臨帖之假精神,不如看碑之真面目。

  刻手不可不知書法,又不可工於書法。假如其人能書,自然胸有成見,則恐其將他人之筆法,改成自己之面貌;如其人不能書,胸無成見,則又恐其依樣胡蘆,形同木偶,是與石工木匠雕刻花紋何異哉?

  刻行楷書似難而實易,刻篆隸書似易而實難。蓋刻人自幼先從行楷入手,未有先刻篆隸者,猶童蒙學書,自然先習行楷,行楷工深,再進篆隸。今人刻行楷尚不精,況篆隸乎?

  ○選毫

  筆以吴興人製者為佳,其所謂狼毫、兔毫、羊毫、兼毫者,各極其妙。然毫之中有剛柔利鈍之不同,南北中山之互異。每一枝筆,只要選其最健者二三根入其中,則用之經年不敗,謂之選毫。相傳趙松雪能自製筆,取千百枝筆試之,其中必有健者數十枝,則取數十枝拆開,選最健之毫迸為一枝,如此則得心應手,一枝筆可用五六年,此其所以妙也。諺云「能書不擇筆」,實妄言耳。

  大凡書家以小筆書大字必薄,以大筆書小字必厚,其勢然也。功夫淺則薄,功夫深則厚,其理然也。余幼時聞老輩作書,有取香火燒其筆尖,然後用之者,故其書禿,無有鋒穎,以此為厚,不亦謬乎!

  ○製墨

  昔人有云,筆陳如草,墨陳如寶。所謂陳者,欲其多隔幾年,稍脫火性耳,未必指唐、宋之墨始為陳也。今人言古墨者,輒曰李廷珪、潘谷,否則程君房、方于魯,甚至有每一笏直數十百金者,其實皆無所用。余嘗見詒晉齋主人及劉文清公書,凡用古墨者,不論卷冊大小幅,皆糢糊,滿紙如滲如污。蓋墨古則膠脫,膠脫則不可用,任其煙之細,製之精,實無所取,不過置案頭飾觀而已。

  說文:「墨者,黑也。」松煙所成,只要煙細。東坡所謂要使其光清而不浮,湛湛如小兒目睛,乃為佳也。近時曹素功、詹子雲、方密菴、汪節菴輩所製者,俱可用。如取煙不細,終成棄物。

  ○硾紙

  紙類不一,各隨所製。近時常用者不過竹料綿料兩種,竹料用之印書,綿料用之寫字。然紙質雖細,總有灰性存乎其間,落筆輒滲。若欲去其灰性,必用糯米漿,或白芨水,或清膠水拖之,然後卷在木桿上,以椎千硾萬硾,則灰性去而紙質堅。米南宮製紙亦用是法。若欲灰性自退,非百餘年不可,然其質仍鬆不可用也。

  牋紙近以杭州製者為佳,硾箋粉箋蠟箋俱可用,蓋杭粉細,水色峭,制度精,松江、蘇州俱所不及也。有虛白齋製者,海內盛傳,以梁山舟侍講稱之得名。余終嫌其膠礬太重,不能垂久。

  書箋花樣多端,大約起于唐、宋,所謂衍波牋、浣花牋,今皆不傳。每見元、明人書札中有印花砑花精妙絕倫者,亦有粗俗不堪者,其紙雖舊,花樣總不如近今。自乾隆四十年間蘇、杭、嘉興人始為之,愈出愈奇,爭相角勝,然總視畫工之優劣,以定牋之高下。花樣雖妙,紙質粗鬆,舍本逐末,可發一笑。

  ○琢硯

  石之出于端州者,概而名之曰端。端非一種,種非一類,只要質理細,發墨易,便是佳硯。其他名色甚多,如鸜鵒眼、黃龍紋、蕉葉白之類,而石質粗笨,不發墨,則亦安用其名色耶? 【 近日阮雲臺宮保在粵東,又得恩平茶阬石,甚發墨,五色俱有,較端州新阬為優,此前人之所未見。】

  石之細而發墨者,亦不必端州,即如歙之龍尾、蘇之■〈山蒦〉邨,漢宮之瓦當,魏、晉之宮殿磚,松花江之砥石,俱可為硯。近又以日本國石為硯者,皆出于通州福山一帶,人家牆壁內時時有之,相傳為明時倭寇入江南壓船帶來者,其質堅而細,甚發墨,有黃紫黑三種,莫名其為何石,近亦漸少矣。

  余嘗論琢硯之工,全在乎取材,不必問做手。如硯材不佳,雖妙手亦何能為耶?曩時在小倉山房識江寧衞鳬溪,手段卻好,惟所琢之硯皆是棄材,不過陳設案頭,與假古銅磁飾觀而已。

  ○銅匠

  鑄銅之法,三代已備,鼎鐘彝器,制度各殊,漢、魏而下,鐵木並用。至唐、宋始有磁器,磁器行而銅器廢矣。鮑照詩云:「洛陽名工鑄為金博山,千斵復萬鏤,上刻秦女攜手仙。」則知古人之精于此技者,代不乏人,如梁之開皇、唐之開元鑄有造像,宋之宣和、明之宣德鑄有爐瓶,則去古法漸遠矣。近吴門有甘、王兩姓,能仿造三代彝器,可以亂真。又嘉定有錢大田者,能仿造壺爵,與古無異;子秉田亦傳其法,嘗為吴盤齋大令鑄祭器十種,為余鑄金塗塔鐵券。又有江寧人馮錫與者,為余鑄如意百柄,蟾鐙一具,及帶鉤銅璧、靈鐘清磬、銕簫、銕笛、書鎮之屬,亦能仿商、周之嵌金銀,此又甘、王、錢三家所不及也。

  自鳴鐘表皆出于西洋,本朝康熙間始進中國,今士大夫家皆用之。案張鷟朝野僉載言武后如意中海州進一匠,能造十二辰車,回轅正南則午門開,有一人騎馬出,手持一牌,上書「午時」二字,如旋機玉衡十二時,循環不爽,則唐時已有之矣。近廣州、江寧、蘇州工匠亦能造,然較西法究隔一層。

  測十二時者,古來惟有漏壺,而後世又作日晷、月晷,日晷用于日中,月晷用于夜中,然是日有風雨,則不可用矣。嘗見京師天主堂又有寒暑表、陰晴表,其法不傳于中國,惟自鳴鐘表不論日夜風雨,皆可用。推此法而行之,故測天象又作渾天儀,以南北定極,衆星旋轉,玩二十八宿于股掌之間,法妙矣。而近時婺源齊梅麓員外又倩工作中星儀,外盤分天度為二十四氣,每一氣分十五日,內盤分十二時為三百六十刻,無論日夜,能知某時某刻某星在某度,毫髮不爽,令天星旋轉,時刻運行,一望而知,是開千古以來未有之能事,誠精微之極至矣。其法日間開鐘對定時刻,然後移星盤之節氣,線與時針切, 【 如立春第一日,則將時針切立春第一線。】 則得真正中星;如夜間開鐘對定中星,然後移時針與星盤之節氣線切,則得真正時刻。

  ○玉工

  攻玉之工,古尚質樸,今尚工細,故古玉器中以宋做為最精,而本朝製作較宋尤精,此亦商質周文之義也。近三十年來玉工漸漸改業,則賤金玉而貴粟菽矣。

  ○周製

  周製之法,惟揚州有之,明末有周姓者始創此法,故名周製。其法以金銀、寶石、真珠、珊瑚、碧玉、翡翠、水晶、瑪瑙、玳瑁、■〈王車〉渠、青金、綠松、螺甸、象牙、密蠟、沉香為之,雕成山水、人物、樹木、樓臺、花卉、翎毛,嵌于檀梨漆器之上。大而屏風、桌倚、窗槅、書架,小則筆牀、茶具、硯匣、書箱,五色陸離,難以形容,真古來未有之奇玩也。乾隆中有王國琛、盧映之輩,精于此技。今映之孫葵生亦能之。

  嘉慶十九年,圓明園新搆竹園一所,上夏日納涼處。其年八月,有旨命兩淮鹽政承辦紫檀裝修大小二百餘件,其花樣曰榴開百子,曰萬代長春,曰芝仙祝壽。二十二年十二月,圓明園接秀山房落成,又有旨命兩淮鹽政承辦紫檀窗櫺二百餘扇,鳩工一千餘人,其窗皆高九尺二寸,又多寶架三座,高一丈二尺,地罩三座,高一丈二尺,俱用周製,其花樣又有曰萬壽長春,曰九秋同慶,曰福增貴子,曰壽獻蘭孫 諸名色皆上所親頒。

  ○刻書

  刻書以宋刻為上,至元時翻宋,尚有佳者。有明中葉,寫書匠改為方筆,非顏非歐,已不成字,近時則愈惡劣,無筆畫可尋矣。然康熙、雍正、乾隆三朝所刻之書,如佩文齋書畫譜、駢字類編、淵鑒類函及五禮通考諸書,尚有好手。今則寫刻愈劣,而價愈貴矣,豈亦有運會使然耶?

  ○裝潢

  裝潢以本朝為第一,各省之中以蘇工為第一。然而雖有好手,亦要取料淨,運帚勻,用漿宿,工夫深,方稱善也。乾隆中,高宗深于賞鑒,凡海內得宋、元、明人書畫者,必使蘇工裝潢。其時海內收藏家有畢秋帆尚書、陳望之中丞、吴杜村觀察為之提獎,故秦長年、徐名揚、張子元、戴彙昌諸工,皆名噪一時。今書畫久不行,不過好事士大夫家略有所藏,亦不精究裝法,故工于此者日漸日少矣。

  ○成衣

  成衣匠各省俱有,而寧波尤多,今京城內外成衣者,皆寧波人也。昔有人持匹帛命成衣者裁剪,遂詢主人之性情、年紀、狀貌,並何年得科第,而獨不言尺寸。其人怪之,成衣者曰:「少年科第者,其性■〈忄敖〉,胸必挺,需前長而後短。老年科第者,其心慵,背必傴,需前短而後長。肥者其腰寬,瘦者其身仄。性之急者,宜衣短;性之緩者,宜衣長。至于尺寸,成法也,何必問耶?」余謂斯匠可與言成衣矣。今之成衣者輒以舊衣定尺寸,以新樣為時尚,不知短長之理,先蓄覷覦之心,不論男女衣裳,要如杜少陵詩所謂「穩稱身」者,實難其人焉。

  ○雕工

  雕工隨處有之,寧國、徽州、蘇州最盛,亦最巧。乾隆中,高宗皇帝六次南巡,江、浙各處名勝俱造行宮,俱列陳設,所雕象牙紫檀花梨屏座,並銅磁玉器架墊,有龍鳳水雲漢紋雷紋洋花洋蓮之奇,至每件有費千百工者,自此雕工日益盛云。

  乾隆初年,吴郡有杜士元號為鬼工,能將橄欖核或桃核雕刻成舟,作東坡遊赤壁,一方篷快船,兩面窗槅,桅杆兩,櫓頭稍篷及柁篙帆檣畢具,俱能移動。舟中坐三人,其巾袍而髯者為東坡先生,著禪衣冠坐而若對談者為佛印,旁有手持洞簫啟窗外望者則相從之客也。船頭上有童子持扇烹茶,旁置一小盤,盤中安茶杯三盞。舟師三人,兩坐一臥,細逾毛髮。每成一舟,好事者爭相購得,值白金五十兩。然士元好酒,終年遊宕,不肯輕易出手,惟貧困極時始能鏤刻,如暖衣飽食,雖以千金,不能致也。高宗聞其名,召至啟祥宮,賞賜金帛甚厚,輒以換酒。士元在禁垣中,終日悶悶,欲出不可。忽詐癡逸入圓明園,將園中紫竹伐一枝,去頭尾而為洞簫,吹于一大松頂上。守衞者大驚,具以狀奏。高宗曰:「想此人瘋矣。」命出之。自此回吴,好飲如故。余幼時識一段翁者,猶及見之,為余詳述如此。余嘗見士元製一象牙臂擱,刻十八羅漢渡海圖,數寸間有山海、樹木、島嶼、波濤掀動翻天之勢,真鬼工也。

  ○竹刻

  竹刻,嘉定人最精,其法始於朱鶴祖孫父子,與古銅玉、宋磁諸器並重,亦以入貢內府。近時工此技者雖多,較前人所製,有霄壤之分矣。

  ○營造

  凡造屋必先看方向之利不利,擇吉既定,然後運土平基。基既平,當酌量該造屋幾間,堂幾進,衖幾條,廊廡幾處,然後定石脚,以夯石深,石脚平為主。基址既平,方知丈尺方圓,而始畫屋樣,要使尺幅中繪出闊狹淺深,高低尺寸,貼籤註明,謂之圖說。然圖說者僅居一面,難于領略,而又必以紙骨按畫,仿製屋幾間,堂幾進,衖幾條,廊廡幾處,謂之燙樣。蘇、杭、揚人皆能為之,或燙樣不合意,再為商改,然後令工依樣放線,該用若干丈尺,若干高低,一目了然,始能斷木料,動工作,則省許多經營,許多心力,許多錢財。余每見鄉村富戶,胸無成竹,不知造屋次序,但擇日起工,一憑工匠隨意建造,非高即低,非闊即狹。或主人之意不適,而又重拆,或工匠之見不定,而又添改,為主人者竟無一定主見。種種周章,比比皆是。至屋未成而囊錢已罄,或屋既造而木料尚多,此皆不畫圖不燙樣之過也。

  屋既成矣,必用裝修,而門窗槅扇最忌雕花。古者在牆為牖,在屋為窗,不過渾邊淨素而已,如此做法,最為堅固。試看宋、元人圖畫宮室,並無有人物、龍鳳、花卉、翎毛諸花樣者。又吾鄉造屋,大廳前必有門樓,磚上雕刻人馬戲文,靈瓏剔透,尤為可笑,此皆主人無成見,聽憑工匠所為,而受其愚耳。

  造屋之工,當以揚州為第一,如作文之有變換,無雷同,雖數間小築,必使門窗軒豁,曲折得宜,此蘇、杭工匠斷斷不能也。蓋廳堂要整齊如臺閣氣象,書房密室要參錯如園亭布置,兼而有之,方稱妙手。今蘇、杭庸工皆不知此義,惟將磚瓦木料搭成空架子,千篇一律,既不明相題立局,亦不知隨方逐圓,但以塗汰作生涯,雕花為能事,雖經主人指示,日日叫呼,而工匠自有一種老筆主意,總不能得心應手者也。

  裝修非難,位置為難,各有才情,各有天分,其中欵奧雖無定法,總要看主人之心思,工匠之巧妙,不必拘于一格也。修改舊屋,如改學生課藝,要將自己之心思而貫入彼之詞句,俾得完善成篇,略無痕蹟,較造新屋者似易而實難。然亦要看學生之筆下何如,有改得出,有改不出。如僅茅屋三間,梁杇棟折,雖有善手,吾末如之何也已矣。汪春田觀察有重葺文園詩云:「換却花籬補石闌,改園更比改詩難。果能字字吟來穩,小有亭臺亦耐看。」

  ○治庖

  凡治菜以烹庖得宜為第一義,不在山珍海錯之多,雞猪魚鴨之富也。庖人善則化臭腐為神奇,庖人不善則變神奇為臭腐。曾賓谷中丞嘗言京師善治菜者,獨推茅耕亭侍郎家為第一,然每桌所費不過二千錢,咸稱美矣至矣。可知取材原不在多寡,只要烹調得宜,便為美饌。

  古人著作,汗牛充棟,善于讀書者只得其要領,不善讀書者但取其糟粕;庖人之治庖亦然。

  欲作文必需先讀書,欲治庖必需先買辦,未有不讀書而作文,不買辦而治庖者也。譬諸魚鴨雞猪為十三經,山珍海錯為廿二史,葱菜薑蒜酒醋油鹽一切香料為諸子百家,缺一不可。治庖時寧可不用,不可不備,用之得當,不特有味,可以咀嚼;用之不得當,不特無味,惟有嘔吐而已。

  同一菜也,而口味各有不同。如北方人嗜濃厚,南方人嗜清淡;北方人以肴饌豐、點食多為美,南方人以肴饌潔、果品鮮為美。雖清奇濃淡,各有妙處,然濃厚者未免有傷腸胃,清淡者頗能自得精華。

  隨園先生謂治菜如作詩文,各有天分,天分高則隨手煎炒,便是嘉肴,天分不高雖極意烹庖,不堪下箸。

  易曰「尊酒簋二」,詩曰「每食四簋」。可知古人飲食儉約,不比今時之八簋十簋始為敬客也。

  僕人上菜亦有法焉,要使濃淡相間,時候得宜。譬如鹽菜,至賤之物也,上之于酒肴之前,有何意味;上之于酒肴之後,便是美品。此是文章關鍵,不可不知。

  孟子曰:「魚我所欲也,熊掌亦我所欲也。」熊掌之味,尚亞于今之南腿,不過存其名而已。惟魚之一物,美不勝收,北地以黃河鯉為佳,江南以螺螄青為佳,其餘如刀魚、鱸魚、鯽魚、時魚、連魚、鯾魚,必各隨其時,愈鮮愈妙。若陽城湖之壯鰻,太湖之黿與鼈,終嫌味太濃濁,比之鄉會墨卷,不宜常置案頭者也。

  王輔嗣易經頤卦「大象」注云「禍從口出,病從口入」。蓋古來已有此語,食者不可不慎。如河豚有毒,而味甚美,當烹庖時,必以蘆芽同煮則可解,坡公詩云「蔞蒿滿地蘆芽短,正是河豚欲上時」,蓋謂此也。蝦味甚鮮,其物是化生,螞蟻、蝗蟲之子一落水皆可變,煮熟時有不曲躬者不可食。鱠魚背脊有十二刺,應一年十二月,有閏則多一刺,如正月之毒在第一刺,二月之毒在第二刺,以此類推,有中之者能殺人,惟橄欖汁可解。雞味最鮮,不論雄雌,養至五六年者不可食。又如蠏者,深秋美品,與柿同食即死。

  刀魚本名鮆,開春第一鮮美之肴,而腹中腸尤為美味,不可去之,此為善食刀魚者。或以腸為穢污之物,輒棄去,余則曰:「是未讀說文者也。」案說文魚部鮆飲而不食,刀魚也。此魚既不食,穢從何來耶?故曰人莫不飲食也,鮮能知味也。

  飲食一道如方言,各處不同,只要對口味。口味不對,又如人之情性不合者,不可以一日居也。

  近人有以菓子為菜者,其法始于僧尼家,頗有風味。如炒蘋菓,炒荸薺,炒藕絲、山藥、栗片,以至油煎白果、醬炒核桃、鹽水熬花生之類,不可枚舉。又花葉亦可以為菜者,如胭脂葉、金雀花、韭菜花、菊花葉、玉蘭瓣、荷花瓣、玫瑰花之類,愈出愈奇。

  喜慶家宴客,與平時宴客絕不相同。喜慶之肴饌如作應制詩文,只要華贍出色而已;若平時宴飲,則烹調隨意,多寡咸宜,但期適口,即是嘉肴。

  或有問余曰:「今人有文章,有經濟,又能立功名、立事業,而無科第者,人必鄙薄之,曰是根基淺薄也,又曰出身微賤也,何耶?」余笑曰:「人之科第,如盛席中之一臠肉,本不可少者。然僅有此一臠肉,而無珍饌嘉肴以佐之,不可謂之盛席矣。故曰經濟、文章,自較科第為重,雖出之捐職,亦可以治民。珍饌嘉肴,自較臠肉更鮮,雖出之家廚,亦足以供客。」

  ○堆假山

  堆假山者,國初以張南垣為最。康熙中則有石濤和尚,其後則仇好石、董道士、王天于、張國泰皆為妙手。近時有戈裕良者,常州人,其堆法尤勝于諸家,如儀徵之樸園,如臯之文園,江寧之五松園,虎邱之一榭園,又孫古雲家書廳前山子一座,皆其手筆。嘗論獅子林石洞皆界以條石,不算名手,余詰之曰:「不用條石,易于傾頹奈何?」戈曰:「只將大小石鉤帶聯絡,如造環橋法,可以千年不壞。要如真山洞壑一般,然後方稱能事。」余始服其言。至造亭臺池館,一切位置裝修,亦其所長。

  ○製砂壺

  宜興砂壺,以時大彬製者為佳,其餘如陳仲美、李仲芳、徐友泉、沈君用、陳用卿、蔣志雯諸人,亦藉藉人口者。近則以陳曼生司馬所製為重矣,咸呼之曰「曼壺」。

  ○度曲

  儀徵李艾塘精于音律,謂元人唱曲,元氣淋漓,直與唐詩宋詞相頡頏。近時則以蘇州葉廣平翁一派為最著,聽其悠揚跌蕩,直可步武元人,當為崑曲第一。曾刻納書楹曲譜,為海內唱曲者所宗。

  近士大夫皆能唱崑曲,即三絃、笙、笛、鼓板亦嫺熟異常。余在京師時,見盛甫山舍人之三絃,程香谷禮部之鼓板,席子遠、陳石士兩編修能唱大小喉嚨,俱妙,亦其聰明過人之一端。

  ○十番

  十番用緊膜雙笛,其聲最高,吹入雲際,而佐以簫管、三絃,緩急與雲鑼相應;又佐以提琴、鼉鼓,其緩急又與檀板相應;再佐之以湯鑼,衆樂既齊,乃用羯鼓,聲如裂竹,所謂頭似青山峯,手如白雨點,方稱能事。其中又間以木魚、檀板,以成節奏。有花信風、雙鴛鴦、風擺荷葉、雨打梧桐諸名色。憶于嘉慶己巳年七月,余偶在京師,寓近光樓,其地與圓明園相近,景山諸樂部嘗演習十番笛,每于月下聽之,如雲璈疊奏,令人神往。余有詩云:「一雙玉笛韻悠揚,檀板輕敲徹建章。太液池邊花外路,有人背手聽宮牆。」

  ○演戲

  梨園演戲,高宗南巡時為最盛,而兩淮鹽務中尤為絕出。例蓄花雅兩部,以備演唱,雅部即崑腔,花部為京腔、秦腔、弋陽腔、梆子腔、羅羅腔、二簧調,統謂之亂彈班。余七八歲時,蘇州有集秀、合秀、擷芳諸班,為崑腔中第一部,今絕響久矣。

  演戲如作時文,無一定格局,只須酷肖古聖賢人口氣,假如項水心之何必讀書,要象子路口氣,蔣辰生之愬子路於季孫,要象公伯寮口氣,形容得象,寫得出,便為絕搆,便是名班。近則不然,視金釵、琵琶諸本為老戲,以亂彈、灘王、小調為新腔,多搭小旦,雜以插科,多置行頭,再添面具,方稱新奇,而觀者益衆;如老戲一上場,人人星散矣,豈風氣使然耶?

  ○雜戲

  按文獻通攷,雜戲起于秦、漢,門類甚多,不可枚舉。然則今世之測變器物及弄缸弄椀諸劇,愈出愈奇,皆古所無也。道光初年,以國喪不演戲,大家酒館,輒以戲法弄椀,雜以詼諧,為佑觴之具,自此風行一時。同鄉言心香通守嘗置酒招余,戲書二絕云:「空空妙手能容物,亹亹清言欲笑人。謾道世間人作假,要知凡事總非真。」「蹋毬弄椀真無匹,舞劍緣竿未足多。觀者滿堂皆動色,一時里巷廢絃歌。」惟攷元吴淵穎有椀珠詩云:「椀珠聞自宮掖來,長竿寶椀手中迴。」似即今之弄椀也,可補古雜戲之缺。

  雜戲之技,層出不窮,如立竿、吞劍、走索、壁上取火、席上反燈、弄刀舞盤、風車簸米、飛水頂燭、摘豆抽籤、打毬鉛彈、攢梯、弄缸、弄甕、大變金錢、仙人吹笙之類,一時難以盡記。又有一老人,年八十餘,能以大竹一竿,長四五丈,竪起,獨立竹竿頭上,更奇,不知操何術也。他如抽牌算命、蓄猴唱戲、弄鼠攢圈、蝦蟆教學、螞蟻鬥陣等戲,則又以禽獸蟲蟻而為衣食者也。

  ●叢話十三 科第

  種德

  立品

  孝感

  求籤

  夢

  鼎甲

  元

  異事

  武科

  ○種德

  吾鄉鄒于度忠倚,前身相傳為金山寺老僧。明末有新狀元舟過金山者,觀者咸歎羡之,老僧曰:「狀元亦人為之耳,有何難哉!」崇禎庚午科,于度之父名兌金者,挾重貲赴金陵鄉試,泊舟京口,忽起大風,行舟多覆。鄒君啟其篋,指謂人曰:「吾財不吝,有救得一人者予十金。」於是人爭赴救,溺者皆活,而金亦盡矣。老僧于山上見之,曰:「此人有德,吾可去矣。」遂入定坐化。是科鄒君中式歸,見老僧入室,而于度生。本朝順治九年壬辰,于度果狀元及第。

  陳理,山陰人,字厚菴。康熙初,官廣西平樂府司獄,因入籍。孔兵之亂,曾救釋被掠婦女千餘人,恐不得脫,遂自燒其廬。事平回籍,幸獲無恙。後長子允恭登康熙三十三年甲戌進士,官都察院左僉都御史;次子廷綸,登三十九年庚辰進士,官安徽廬州府知府。孫齊襄,應雍正七年保舉賢良方正科,歷官至江西廣饒九南道;次齊叡,江南鎮江府通判;次齊賢,陝西鄜州知州;次齊芳,湖北監利縣知縣;次齊庶,刑部直隸司員外,四人皆雍正元年同榜舉人;次齊綬,恩蔭生;次齊紳,中乾隆十七年壬申進士,授翰林院編修。至其曾孫聖瑞,官刑部陝西司郎中;聖時,官山東道監察御史;聖傳,官福建臺灣縣縣丞,殉賊匪林爽文之難,世襲雲騎尉;聖修,官雲南府通判,皆舉人。玄孫廣寧,以襲雲騎尉世職歷官壽春、兗州、騰越三鎮總兵官,與余為總角交,故能知其家世如此。

  崑山徐健菴司寇之祖贈公某,於明時嘗為常熟嚴文靖公記室。時三吴大水,贈公代具疏草請賑。文靖猶豫未決,筮之,因囑卜者第曰吉,乃請於朝,全活無算。生子開法。於鼎革時,有鎮將某寇掠婦女數百人,鎖閉徐氏空宅大樓,嚴命開法監守。開法悉縱之,送還其家,遂將空宅焚燒。及某來索取,曰:「不戒於火,俱焚死矣。」某默然而去。開法連舉三子:元文中順治己亥狀元,乾學中康熙庚戌探花,秉義中康熙癸丑探花。

  吴縣東洞庭山嚴氏,明季以貲雄於鄉。順治乙酉,以賑濟難民傾其家。至嚴曉山,家業又裕。乾隆乙亥歲大祲,曉山倡捐穀米,同諸善士放賑,四鼓即起,始終理其事,不假手僕從。夢神告曰:「汝家乙年種德,當於乙年受報。」至乙未歲,曉山子福中會元,入翰林。乙卯歲,福子榮亦入翰林,官至杭州府知府。道光乙酉歲,榮子良裘又中舉人。良裘胞弟良訓,辛卯、壬辰鄉會聯捷,又入翰林。

  吴門蔣憲副公改葬貞山,堪輿云大不利於長房,公冢媳盛夫人謂其子榮祿公之逵曰:「子姓至多,若僅不利於我,無妨也。」榮祿素孝,聞母命,即以言達於各房,為憲副公改葬焉。時盛夫人弟御史符升曰:「此一言已種陰德,堪輿之說且將不驗。」論時日生剋,當于丁年發長房。後榮祿公子光祿少卿文瀾舉康熙丁巳,禮部主政文淳舉康熙丁卯。自此孫曾逢丁年成名者相接踵。乾隆丁酉,順天三世同榜。時少司馬元益自江西學政任滿還朝,朝士賀之,公曰:「此吾高祖母一言種德之餘澤也。」

  繆蘚書名慧隆,吴縣諸生。父國維,由進士歷官貴州右參政,嘗平蠻寇之亂,民德之。蘚書乃敍次歷官政績,走數千里,請祀於閩、於浙、於黔,吴人稱公孝行。子彤,自幼穎悟,中康熙丁未狀元。孫曰藻乙未榜眼,曰芑戊戌進士,曾孫敦仁、遵義俱中甲科。

  錢塘王文莊公際華之父名雲廷,陰德甚多。嘗於除夕有販者索僕所負賑,時僕已更他主,告之故,販遽肆咆哮,公即代償之。又一日,家人市帚,賣帚者既去復來,云失其一,公償以錢。賣帚者睨視謂曰:「使汝不匿帚,肯與我錢耶!」人咸誚公,公怡然也。其忠厚類如此。封公登雍正丙午鄉試,文莊中乾隆乙丑探花,官至禮部尚書。

  張映葵字筠亭,長庠生,好學能文,敦行不怠。賴硯田盡心教誨,貧無修脯者,無異視也。從學五百餘人,成進士者濟濟。後以拔貢任天長教諭,旬課月試,寒暑不倦,成就甚衆。嘗攝縣篆,有廉聲。以賑荒積勞成疾,卒於官。祀鄉賢。子光焯、孫鳳翼,相繼科甲。

  石琢堂殿撰為諸生時,家置一紙庫,名曰「孽海」。凡淫詞豔曲壞人心術與夫得罪名教之書,悉納其中而燒之。一日閱四朝聞見錄,內有劾朱文公一疏,痛詆文公逆母欺君竊權樹黨并及閨閫中穢事,有小人所斷不為者,竟敢形諸奏牘,以污衊之。此編書者亦逆知後人之必不信也,且偽譔文公謝罪一表以實其過。閱竟,不勝髮指,拍案大呼。思欲盡購此書,以付諸火,而苦無資也。夫人蔣氏,時菴侍郎姪孫女,頗明大義,欣然出奩中金釧助之。遂遍搜坊肆,得三百四十七部,悉燼於「孽海」中。是年登賢書,至庚戌歲遂大魁天下,後官至山東按察使。

  太倉李壆,字仁山。父維德,以節儉起家,力行善事。壆有父風,見人緩急,必周濟之,而推誠相與,益以積德行善為事。延師課子,必敬必恭。生五子:長錫恭,中嘉慶丙辰進士,官翰林;次錫信,乾隆癸卯舉人;錫瓚,己酉舉人;錫惠、錫晉,嘉慶辛酉同登鄉榜。

  姚秋農總憲,中嘉慶己未狀元。臚唱之前一夕,京師人有夢迎天榜者,見金牌二道,上書「人心易昧,天理難欺」八大字。蓋姚高祖陳臬江南,曾以事活萬人,知其有陰德之所致云。

  ○立品

  科名以人重,人不以科名重。旨哉是言。吾邑錫、金兩學儀門,前明時有「一榜九進士」、「六科三解元」兩匾,志一邑科名之盛也。本朝順治丁亥、己丑兩科,皆中十一人。自壬辰至甲辰六科中,有四鼎甲,壬辰狀元鄒忠倚,乙未探花秦鉽,己亥榜眼華亦祥,甲辰探花周弘。三元備焉。 【 解元范龍,會元秦鉽。】 前明未有此盛。康熙中修學,有欲易此二匾者,一士人爭之曰:「匾不可去也。九進士中有高忠憲,三解元中有顧端文,皆一代名賢,豈可去乎!」至今尚仍舊額。

  康熙初,有人見趙恭毅公申喬應童子試,儀容肅穆,言語安詳,寓一樓,終日兀坐,不聞有步履謦欬之聲。後中進士,官至尚書,立朝謇諤,為一代名臣。

  科第之得不得,在衡文之中不中,與其人之人品學問,原不相涉,不是中鼎甲、掇巍科者,就有學問也。梁溪雜事載:「明初開科時,諸生大比,文在高等者,必得縉紳三老保舉生平無過,方准入試,其結狀分欵至十餘條。永樂初,邑中有徐紹德者,以曾共倡女飲酒,為鄰人所詰,降廩不與試。」其遴選人材如此其重云。

  狀元、會元、解元,雖三年內必有一人。然其名甚美,婦人女子皆所健羨。一隔數年,便茫然不復能記其名矣。須其人有功業文章膾炙人口者,方能流傳。即如三元,翁覃溪先生嘗考過,自唐至今計有十三人,所傳者惟宋之王曾、明之商輅而已。

  馮鈍吟先生嘗言:「子孫有一才人,不如有一長者,與其出一喪元氣的進士,不若出一能明理的秀才。」昔江陰有某進士者,少無賴,不齒于人。中式後,鄉人不禮焉。有一士人曰:「公等誤矣。凡人中過進士,原該稱呼老先生,譬如呼牛為牛,呼馬為馬,勢不能稱其為牛馬也。」故讀書人必先立品。

  ○孝感

  彭一菴名瓏,字雲客,長洲人。方言矩行,士林推重。舉京兆試,謁選留都,忽心動,急南還,父病正篤,閱五晝夜而歿,人謂誠孝所感。服闋,補長寧令。潔己愛民,以不善事上官,受誣被揭。其子定求聞難赴粵,焚香籲天,事得白。公回籍,殯葬父母畢,懸親遺像於書室中,寢興出入必拜告,終其身如此。後定求中會元、狀元;曾孫啟豐亦會元、狀元,官至兵部尚書。啟豐子紹觀、紹升,孫希濂、希洛、希鄭,曾孫蘊輝,俱中進士,科甲不絕。

  吴編修廷珍,字叔琦,吴縣人。幼孤,奉母極孝,十八歲遊庠。後夢神謂曰:「汝壽止二十,汝知之乎?」吴夢中驚泣曰:「修短固定數,但無以報老母奈何!」神曰:「既有此念,自可延生,但須努力行善耳。」驚而悟,即奉立命功過格,實力奉行。閱六年,戊辰登鄉薦。忽夢遊神廟,殿闕巍峩,旁有人謂曰:「汝得鄉舉,乃力行功過格之報也。」從此益自奮勉,奉行愈力。并將功過格諸善本,參酌採輯,刊刻行世。嘉慶辛未,以第三人及第。

  ○求籤

  康熙己未,編修徐逸少先生公車北上,禱其鄉大乘菴土神,得一籤,後二語云:「今日杏園沉醉後,聲聲報道狀元歸。」徐大喜,以為必登大魁。是科一甲一名乃常熟歸允肅也,而先生亦捷南宮,授庶吉士云。

  吾鄉王殿撰雲錦,康熙庚午舉南闈。至丙戌年,年五十矣,擬不與禮部試,求籤於關帝廟,有「五十功名志已灰,誰知富貴逼人來」之句。乃赴京,遂捷南宮,大魁天下。

  關聖帝君籤有「前三三與後三三」之句,酆小山教授雲倬為諸生時,祈得之,乾隆癸卯鄉試中三名。閱十年,癸丑會試中九名。毛養梧主政繡虎,嘉慶己卯鄉試,亦祈得之,是科中三十三名。道光壬午會試中式,亦三十三名,未幾歿于京邸,年三十三歲。又一士子祈得是籤,中六十六名。

  蘇城蔣騰越公配黃淑人,懷孕時遣嫗禱於韋■〈馬犬〉神,得一籤云:「懷孕生男已有期,後來金榜掛名時。」旋生長子曾炘。越十年,復懷孕,又得是籤,生四子曾煌。後兄弟俱中甲乙科。曾炘為長沙知府,曾煌為郴州知州。又是籤旁註有「綿長寶貴」字,曾炘於長沙任題陞長寶道,尤驗。

  嘉慶甲子科江南鄉試,長洲蔣廣文景曾於關帝廟祈得一籤,有云:「自南自北自西東。」及入場,首題為「謹權量至四方之政行焉」,文後比即用此句,下股對「無黨無偏無反側」。主考戴可亭先生以經語現成,密圈批中。

  ○夢

  朱竹垞檢討於康熙辛酉主試江南,拔胡任輿領解。初,胡夢有人授以詩,有「手弄雙丸小天下」之句,而久困公車。至甲戌會試,題為「孔子登東山而小魯,登泰山而小天下」章,試後,謁其房師趙恒夫於寄園,恒夫曰:「子必大魁也。」廷對果第一。

  吾邑趙舜儀,寄居妻族,康熙乙酉春,夢有人告曰:「今科解元,教場巷趙姓也。」趙訪之巷中,並無趙姓應試者。舜儀乃重價得巷內數椽,遷居以應所夢。及榜發,解元為黃音,果居巷內,庠姓趙也。鬼神之弄人,殆不可曉。

  康熙戊子科,蘭谿鄭孝廉集素有弱症,入闈復發,倦極朦朧夢人語云:「子中式須待一千五百年。」醒而大恚。明早得孟子題,乃由堯、舜至于湯三節也,甚喜,揮毫如意,遂與鄉薦。

  雍正癸卯,以登極連開鄉會恩科,范浣浦咸先一歲夢泥金報捷有「齊第五」三字。及鄉試,題乃「子華使於齊」一節,會試乃「道之以德,齊之以禮」一節,皆「齊」字在第五。范遂聯捷入翰林。

  寧河崔解元鳳集,乾隆庚辰赴試,祈夢有「功名祗在草橋頭」之句。醒而不解,行至草橋,正演紅梨記趙解元事,是科果掄元。

  吾鄉有顧東田者,名與沐。曾宿關帝廟,夢一人屠狗而去其心,又一人殺牛而去其首,皆置東田前。醒而惡其不祥。後中式戊午科舉人,始悟「戌」去心為「戊」,「牛」去首為「午」也。

  蘇州蔣古愚學博,秉鐸潁上,督課諸子甚嚴。時潁上人有「兒童都識孔夫子,祖父當如蔣老師」之句。古愚子國華,乾隆庚午舉人,丁丑進士,官至永平守;國萃庚辰、辛巳聯捷,官中翰。惟長子學文富於學,屢躓南北闈,古愚憂之。甲申元旦,夢家中廳聯更換,上聯「長子克家居易俟命」,下聯「二人同心頌詩讀書」,落欵「鍾離子彭籛書」。古愚醒後,以告學文,學文愈加發憤。每日三文一詩,寒暑不輟。明年乙酉舉京兆,試書經房,南元次題「君子居易以俟命」一節,從弟禹邁同榜,以詩經房中式。主考同鄉彭芝庭大司馬為正,滿洲鍾公名音為副也。

  吴香亭玉綸登乾隆辛巳恩科進士,先於戊寅年除夕,夢竈神引至一處,列坐十神,而九神起立開鐵櫃,示以金牌,有古篆二十餘字可辨。送公登舟,岸旁鳴金伐鼓。見洪濤中一蛇緣楫而上,一蛇從空而降。寤以告觀察公,玉衡公之兄也,謂公必中。蛇者巳也,金屬辛。其歲適聖壽開科,乃取金牌中字,改名玉綸,至是果中會榜,時公年纔三十耳。見湘舲閣學所撰年譜。

  李石渠先生名殿圖,嘗官福建按察使。少時祈夢卜科第,夢神語之曰:「遇亨而通。」不解所謂。乾隆乙酉中式北榜,出劉侍讀亨地房。丙戌會試,盧學士文弨薦中,撥入紀太僕復亨房,夢始驗。

  蘇州何一山中翰桂馨,入泮前,夢中得詩云:「第一才名第一仙,聲華好並李青蓮。世人莫笑詩腸澀,匹馬秋風落照前。」後中甲科,授庶吉士。散館欽定一等第一,授編修。及翰詹大考,以詩中錯字,列下等,改授中書。何下名即李重輪也,則「秋風落照前」五字悉應矣。

  涇陽怡廷相鄰居有村學究,夜夢城隍廟前有大紅緞金書云「庚子科解元柳邁祖」八大字,遂以夢告之廷相。廷相即於是科中式,其榜首果柳邁祖也。

  ○鼎甲

  順治十年,江南學政石公申,歲試案遲遲不發。既而謂諸生曰:「余苦心力索得三狀元,是以遲滯。」一崑山徐元文,一吴縣繆彤,一長洲韓馚。石公召韓,謂之曰:「子文元氣渾涵,如玉在璞中,其光必發。然光燄太藏,不在其身,將在其子孫乎?」後徐、繆兩人俱中狀元。韓以青衿終其身,其子菼果中癸丑狀元。始知石公巨眼,文有定評如此。

  順治乙未會試,題「詩可以興」七句。會元秦鉽卷,本房以為平而棄之。會世祖作此題,典試官探知破題為「詩教有七」,急欲索七股格者以定元。遍索不得,再翻落卷,得秦文,正七股,遂置第一。及進呈,世祖大稱賞,硃筆濃圈,擊節不置。臚唱日,一甲至二名不及秦,世祖色變,至第三名為秦鉽,世祖乃大悅,拍案曰:「吾意此人必鼎甲也。」賜袍服特比狀元。一時稱之,以為異數。

  順治戊戌狀元為常熟孫公承恩,世祖甚器重之。時公生子,入朝,世祖問曰:「爾子曾取名乎?」公對曰:「未也。」世祖曰:「爾是狀元,盍名為元?」既而曰:「狀元是爾已做過,將來必為宰相,當名曰相。」後公隨駕冒風寒,未幾卒。其子相,坎軻終身。

  蘇城吴氏始祖塋,明時葬在胥門外桐涇,與七子山相對。有術者過其地曰:「此吉壤也,逢壬戌當發,惟先旺女家耳。」及嘉靖壬戌,申文定公時行中狀元,申為吴壻。天啟壬戌,陳文莊公仁錫中探花,陳為吴甥。康熙壬戌,彭太史寧求中探花,彭為吴壻。乾隆壬戌,陸明府桂森中進士,陸為吴甥。嘉慶壬戌,吴裔孫棣華、殿撰廷琛始中會、狀。道光壬辰,廷琛堂姪鍾駿又中狀元。

  韓文懿公菼,字元少,家故貧,能力學。性嗜酒,有李太白風。其為文也,原本六經,出以典雅,不蹈天、崇決裂之習。補博士第子員,以欠糧三升為奏,銷案黜革。旋冒籍嘉定,拔取後又以攻訐除名。應吴邑童子試,題係「狂者進取」一句 【 或云「其在宗廟朝廷」一句】 。邑宰見其文,以為不通,貼文於照牆,不取。時海寇作亂,蘇郡中有駐防兵來守,韓公家居婁門,其屋盡被圈封為屯兵之所,其裝摺尚欲著房主辦理。公既無居,益落魄不偶。迨崑山徐大司寇乾學來蘇,方夜寢,有門生候于門者,爭誦公之文,以為笑柄。徐聞之,急問公姓氏,曰:「此文開風氣之先,真盛世元音也。」次早即命延見,收為門生。遂引入都中,援例中北闈鄉榜。康熙癸丑會、狀連捷,官至大宗伯。噫!韓非徐不足以為師,徐非韓不可以為弟,誠千古知己也。

  常州莊本淳學士培因,少時頗自負才華,不作第二人想。乾隆乙丑,其兄方耕少宗伯存與榜眼及第,時學士猶未捷南宮也。賦詩調之云:「他年小宋魁天下,始信人間有弟兄。」後果中甲戌狀元。潘芝軒尚書未第時,與其兄樹庭中翰咸為名諸生,有聲黌序。其封翁雲浦參軍索余書楹帖一聯云:「老蘇文學能傳子,小宋才名不讓兄。」後芝軒中癸丑狀元。樹庭頗惡此聯,為易去之,皆讖也。

  乾隆辛巳殿試時,兆將軍惠方奏凱歸,高宗隆其遇,亦派入閱卷。兆自陳不習漢文,上諭以諸臣各有圈點,圈多者即佳也。將軍撿得趙翼卷獨九圈,遂以進呈。先是,歷科進呈卷皆彌封,俟上親定甲乙,然後拆封。是科因御史奏,改先拆封,傳集引見。上是日閱卷逾時,見第一卷係趙翼,江南人;第二卷胡高望,浙江人,且皆中書。而第三卷王杰,則陝西人也,因特召讀卷大臣,問:「本朝陝西曾有狀元否?」對曰:「未有。」上即以三卷互易,趙為第三人及第。傳臚之日,三人者例出班跪,而趙獨帶數珠。上陞殿遙見,以問傅恒,恒以軍機中書對,且言:「昔汪由敦應奉文字,皆其所擬也。」上心識之。其明日,諭諸臣,謂:「趙翼文自佳,然江、浙多狀元,無足異。陝西則本朝尚未有,即與一狀元,亦不為過耳。」於是趙翼之名益著。

  吴中有諺云:「潮過唯亭出狀元。」唯亭,鎮名也,去郡東四十餘里。乾隆庚子六月十八日夜,東北風大作,海潮洶湧,直至婁關。明年辛丑,長洲錢湘舲解元棨果中會元,臚唱第一。道光辛卯八月,潮水又過唯亭。其明年壬辰,吴縣吴鍾駿狀元及第。是科會元馬學易亦在同城。

  本朝鼎甲之盛,莫盛于蘇州一府,而狀元尤多於榜、探。順治戊戌科,則常熟孫承恩;順治己亥科,則崑山徐元文;康熙丁未科,則吴縣繆彤;康熙癸丑科,則長洲韓菼;康熙丙辰科,則長洲彭定求;康熙己未科,則常熟歸允肅;康熙乙丑科,則長洲陸肯堂;康熙庚辰科,則常熟汪繹;康熙壬辰科,則長洲王世琛;康熙乙未科,則崑山徐陶璋;康熙戊戌科,則常熟汪應銓;雍正丁未科,則長洲彭啟豐;乾隆丙戌科,則吴縣張書勳;乾隆己丑科,則元和陳初哲;乾隆辛丑科,則長洲錢棨;乾隆庚戌科,則吴縣石韞玉;乾隆癸丑科,則吴縣潘世恩;嘉慶壬戌科,則元和吴廷琛;嘉慶戊辰科,則吴縣吴信中;道光壬辰科,則吴縣吴鍾駿也。

  康熙丁丑科,榜眼為常熟嚴虞惇;康熙乙未科,榜眼為吴縣繆曰藻;嘉慶乙丑科,榜眼為長洲徐頲;嘉慶辛未科,榜眼為吴縣王毓吴。

  順治乙未探花,長洲秦釴也;順治己亥探花,崑山葉方藹也;康熙庚戌探花,崑山徐乾學也;康熙癸丑探花,崑山徐秉義也;康熙丙辰探花,常熟翁叔元也;康熙壬戌探花,長洲彭寧求也;康熙壬辰探花,吴江徐葆光也;乾隆乙卯探花,吴縣潘世璜也;嘉慶辛未探花,吴縣吴廷珍也。

  ○元

  自有科第以來,中式三元者,十有一人:唐張又新、崔元翰,宋孫何、王曾、宋庠、楊寘、王巖叟、馮京,金孟宗獻,元王宗哲,明商輅,本朝則錢棨、陳繼昌二人而已。

  吴中會、狀連元者,凡六人:韓菼、彭定求、陸肯堂、彭啟豐、錢棨、吴廷琛也。惟彭氏一家,祖孫會、狀。其餘則寶應王式丹、儀徵陳倓、仁和金甡、嘉善蔡以臺、秀水汪如洋,及近時陳繼昌六人也。

  相傳蘇州解元,自明宏治戊午科唐寅以科場事斥革後,總不利。長洲范龍,吴縣申穟、施震銓,崑山王喆生,吴縣張兆鵬,長洲惠士奇、施陛錦、薛觀光,元和梅戭,常熟仲嘉德,崑山孫登標,昭文李景訢。惟錢棨中會、狀,顧元熙官翰林侍講。其沈清瑞、張祖勳、陸仁虎,俱不甚顯達,亦異事也。

  吴門蔣時菴侍郎元益,字希元,中乾隆乙丑會元。圓妙觀道士有李仙隱者,戲謂侍郎曰:「君本三元,惜名與字已占兩元耳。」初侍郎會試,原擬第七名進呈,高宗御筆,親改第一。殿試卷以重寫「策」字,不得進呈。高宗每拆一卷,必問:「會元在那裏?」問至三。阿文端公在旁,對以不在內,自六卷以下,遂不復拆。甲午典試浙江,陛辭請訓,高宗謂元益曰:「你是狀元乎?」元益對曰:「臣是會元。」高宗曰:「你很可做狀元。」可知凡人命名之與遭際竟有暗合者。後錢湘舲閣學棨為侍郎門生,且館于侍郎家最久,竟得三元。

  乾隆乙酉科,吴門顧梅坡為龍泉令,入闈分校。至九月初四日,各房薦卷俱已中定,將出榜矣,諸房考相聚飲,惟一令尚在房閱卷,共邀之。某令持一卷出,謂:「此卷可中魁,惜首場第一藝已用藍筆抹,奈何?」諸人取閱,咸稱善。第已抹,無復薦理。顧公曰:「如果欲薦,吾能洗之。」其法將白紙襯,用淨筆洗去,有微痕,加密點焉。隨呈薦,主司擊節嘆賞,即發刻。因魁卷已定,置廿餘名外。揭榜,乃杭州潘庭筠也。赴鹿鳴宴,見房師某,某指梅坡謂潘曰:「此汝恩師也。」因告之故,潘泥首謝,稱門生焉。至辛卯會試,潘首場,遇同鄉友抱病,擬曳白,潘勸之,且示以己作,囑其運化。其人喜,直鈔之,餘仍自作,病乃愈,完二三場。闈中兩卷俱薦此人,定魁,而會元即潘也。後以雷同並黜,潘大恚,遂成心疾。後仍捷禮闈,入詞林,官至御史。其孫恭壽,中道光辛卯恩科解元。

  嘉慶戊午科,江南鄉試,揚州出文武兩解元:黃承吉,江都人;張金彪,甘泉人。其明年會試,會元又江都史致儼也。

  道光壬辰,元旦黎明,蘇州正誼書院講堂前有喜鵲數十,飛鳴往來。山長涇縣朱蘭友先生親見之,以為祥。是年會元為馬學易,狀元為吴鍾駿,俱肄業於正誼者。

  康熙乙酉科,長洲蔣學海以五經中式。是科進呈題名錄,蔣列於解元之前,稱「五經解元」,前此無有也。

  ○異事

  吾邑中父子同榜者,前明惟崇禎己卯科秦欽翼及子汧也。國朝康熙乙酉,則秦道然與子芝田,然父北而子南。雍正壬子,則周永禧之與子曰萬,皆南榜也。曰萬與弟某同入泮,與父同舉鄉試,與季弟曰瓚乾隆辛未同捷南宮,亦科名異事。

  有寧波秀才金法者,素有心疾,發狂鎖禁者已數年矣。乾隆乙酉年秋試時,忽愈,遂進場。及揭榜,中魁選。赴鹿鳴宴,憶及策內脫寫第三問,心恐磨勘罰停會試,仍發狂,復鎖禁數年而死。

  康熙中有長洲周某,年纔舞勺,應院試。遇一癡道人謂周曰:「功名有路消寒會,喜氣全憑一字中。」不解何義。及十八歲入泮,則九九也。應鄉試數科,始中副車。聞報日,值重陽,亦九九也。八十一歲,以老生欽賜舉人,亦九九也。歿後,以子貴贈官,適九十九歲,亦九九也。消寒之數,無不相符,亦奇矣哉。

  吴門蔣西原,中康熙癸巳科鄉榜第四,至乙未科,又中會榜第四。虞山孫子瀟,中乾隆乙卯科鄉榜第二,至嘉慶乙丑科,又中會榜第二。又有楊沂秀者,貴州定遠人,嘉慶甲戌進士。幼時為童子試,縣府察院考,俱列第五。後鄉會榜亦俱中第五。挑選陝西鄠縣知縣,掣籤亦第五名。人稱為「楊第五」,尤奇。

  嘉定秦簪園殿撰為秀才時,曾入韋蘇州祠祈夢,終夜目不交睫。天明而起,覺頭上似有一物,以手摸之,乃大蜈蚣,為其一夾,痛不可忍。隔十年後中狀元,始悟頭上一甲耳。夢神之巧如此。

  吾鄉有蔡瓊枝者,曾遇日者言:「子當得科第,然必為僧乃中耳。」後入泮,學官索贄儀,蔡奇貧,無所贄,學官乃拘而閉之一室,瓊枝讀書不輟。時場期已逼,邑中大半赴金陵。會學官他出,其夫人偶步外庭,聞讀書聲,問:「何人?」曰:「生員也。」夫人曰:「今試期已迫,奈何拘此!」放之出,乃步行赴試。將入城,門已閉,寄宿僧寮。是夜衣冠盡被偷兒竊去,不得已,借僧衣帽服之,入城訪友寓,始易去。是科遂中式,果應日者言。此康熙初年事。

  餘姚邵二雲先生名晉涵,中乾隆辛卯科會元。是科首題為「若臧武仲之知」四句,是日忽文思澀滯,至夜半而首藝尚未成,心甚慌惚。憶前己丑科落卷內有「子在陳曰」至「狂簡」後二比似可移置,不暇脩改,而竟直抄之,聊以塞責完篇。並不妄思捷獲,而主試者閱至此二比,遂句句歎賞,以為空中議論,通場所無,竟置榜首。先生學問素充,經經緯史,下筆千言,何至有枯索之時,而為帖括題所束縛耶?即或文思偶滯,亦何至抄錄絕不相關之題文耶?乃竟以此得元,亦奇矣哉。可見時藝一道,原可通融,是在慧心人能自得之耳。

  汲縣林午橋司馬溥,乾隆丙午鄉試,詩題「山呼萬歲」,因書帝謂為三擡,詩經「帝謂文王」,乃天帝也,遂貼出。時畢公沅為監臨,偶見林卷,曰:「帝謂原該三擡,豈可貼耶!」遂送彌封,是科竟中式。至己酉會試,捷南宮,覆試詩中出句,有「從心應莫踰」,又為閱卷大臣所貼,批云:「踰字入七虞,從無仄用。」適和相來,見此卷,遂將批條揭去,仍以進呈,莫解其故。咸以為此人必有囑託,而林茫如也。隔數年後,讀高宗御製詩有「從心不踰矩斯貞」之句,已作仄聲用矣,始知和相記此詩以為證耳。

  本朝同邑人而一榜及第者:康熙壬辰科,狀元長洲王世琛,探花徐葆光也。康熙乙未科,狀元蘇州徐陶璋,榜眼繆曰藻,傳臚李錦也。雍正庚戌科,狀元錢塘周,探花梁詩正也。乾隆壬戌科,榜眼武進楊述曾,探花湯大紳也。乾隆乙丑科,狀元武進錢維城,榜眼莊存與也。嘉慶辛未科,榜眼吴縣王毓吴, 【 復姓吴改名英,】 探花吴廷珍,傳臚毛鼎亨也。

  祖孫父子兄弟同科者:江西奉新縣有甘汝來,與其父萬達、弟汝逢、子禾,雍正丙午同舉於鄉。惟汝來官至尚書。

  國史有傳、父子同登進士者,乾隆己未科,烏程費瀛、子蘭先;甲戌科,嘉善周翼洙、子升桓;辛巳科,大興邵自鎮、子庾曾;嘉慶甲戌科,仁和陸堯春、子以烜也。三世同榜者,乾隆丁酉科順天榜吴縣蔣曾煌與其弟業謙、姪元復、姪孫榮也。嘉慶甲子科蔣榮之子景曾與其叔祖元封同登江南榜,叔瑛順天榜,又三世同科。

  本朝同胞兄弟同登進士者:順治三年丙戌科膠州法若真、法若貞;六年己丑科烏程姚延啟、姚延著;康熙六十年辛丑科宜興儲大文會元、弟儲郁文、儲雄文俱同榜;雍正五年丁未科宜興儲方慶、儲善慶;八年庚戌科福山鹿廷瑛、鹿廷瑄;乾隆元年丙辰科歸安沈涵、沈三曾,且聯名入翰林;二年丁巳科歸安潘汝誠、潘汝龍;十三年戊辰科涿州劉湘、劉洵;三十四年己丑科長洲張學庠、張學賢,大興黃叔琬、黃叔璥,山陰沈詩李、沈詩杜,二人本孿生;乾隆二十二年丁丑科長洲彭紹觀、彭紹升;三十七年壬辰科咸寧賈策安、賈策治;四十三年戊戌科大興邵自昌、邵自悅;五十二年丁未科靈石何元烺、何道生;六十年乙卯科烏程王以鋙中會元,胞兄王以銜即中第二,廷對狀元;嘉慶四年己未科大興俞恒澤、俞恒潤;滿洲廉善、廉能同登鄉榜,同中進士;十六年辛未科固始祝慶蕃、祝慶揚。

  同胞兄弟俱中甲科者:崑山徐乾學之子樹穀、烱、樹敏、樹屏、駿,兄弟五人,俱中進士。長洲張孟球之子學庠、紹賢、應造、企齡、景祁,兄弟五人,俱中鄉榜。學庠、紹賢同榜進士,應造亦中進士。大興金澍、金溶、金潢、金洪、金濬。又邵自昌、邵自華、邵自悅、邵自本、邵自和、邵自巽、邵自彭則六正榜,一副榜。代州馮履咸、馮履豫、馮履泰、馮履豐、馮履謙亦同中甲科。又鄒平李鵬九兄弟五人,俱中鄉榜,內中兩進士。太倉李錫恭,兄弟五人,亦俱中鄉榜,惟錫恭中進士。

  弱冠登第者:順治丁亥王熙,年二十一;乙未伊桑阿,年十六;戊戌陳廷敬,年二十;辛丑蔣埴,年二十;康熙己未李孚青,年十六;辛未黃叔琳,年二十;庚辰史貽直,年十九;壬辰舒大成,年十八;辛丑勵宗萬,年十七;雍正庚戌嵇璜,年二十;乾隆丁巳德保,年十九,蔣麟昌,年十九;乙丑夢麟,年十八;戊辰朱珪,年十八;壬申熊恩紱,年二十;甲戌戈源,年十九;丁丑彭紹升,年十八;辛巳秦承恩,年二十;丙戌祥鼐年二十;甲辰蔣攸銛、文寧,俱十九;嘉慶辛未侯官李彥章,年十六。長洲一邑中,蔣埴、彭紹升二人而已。

  道光乙酉科廣東鄉試,有陸雲從者,年一百二歲,欽賜舉人。陸赴鹿鳴宴,房師戲謂之曰:「三場辛苦,還能耐耶?」陸對曰:「百歲蹉跎,竊自慚耳。」詢其何年入泮,陸曰:「鄉先達莊有恭中狀元之年,門生已應童子試第二次,去年歲試始入泮也。」其明年丙戌會試,又欽賜國子監司業銜,實年一百又三歲。京師哄然,咸往觀之。貌如六十許人,耳聰目明,步履甚疾。

  吴門周存喜放生,嘗作放鯉詩,末句云:「儻若乘龍去,還施潤物功。」後入試,題為「白雲向空盡」,詩成,苦結句不佳,忽憶放鯉詩,因以二語作結。主司嘉賞,遂中式。

  陽湖趙甌北先生,中乾隆庚午鄉榜,其外孫湯文卿錫光又中嘉慶庚午鄉榜。先生賦詩云:「我方重赴鹿鳴筵,且喜東床有後賢。一代賓興傳異事,外孫外祖聚同年。」文卿亦賦詩呈先生,云:「騷壇一代主齊盟,少小相依識性情。難得母家成宅相,竟於甥館繼科名。翹才也算登黃閣,執拂曾經侍碧城。但願王筠同外祖,再看春榜問前程。」

  ○武科

  馬全初名瑔,乾隆壬申武探花,官福建遊擊。與同官某狎語失歡,奮拳相角,某敗走,全騎追之。及城濠橋上相搏,俱墮濠水中。觀者解紛,至督轅,全復大譁。事聞,制府俱為參劾。時年未三十耳。遂罷官,流落京師。相國傅公惜其材勇,留京營教習。己卯科改名全,又中式武舉。其明年聯捷,廷試,技勇冠多士,又中狀元。前後兩榜鼎甲,亦所未聞。

  歸安胡某,恂恂為善,人極風雅。勉子弟讀書,不許馳射。所生四子:長元龍,次躍龍,三虬龍,四見龍,俱中武進士。元龍官廣西左江鎮總兵官,躍龍官江蘇揚州營遊擊,虬龍官陝西新安鎮總兵官,見龍官山東濟寧衞守備。元龍次子開璉,以武舉官廣東龍門協副將。躍龍二子亦中武舉。胡某四授誥封,年八十餘而卒。以同懷四人而俱中武進士,大江以南所罕見者也。

  泰州劉榮慶、劉國慶同胞兄弟為武狀元,古今未聞,亦可為熙朝盛事。